望着天子斑白的双鬓及黯然的神色,太子也不由得心中酸楚:“任凭如何英雄,终究也难免迟暮,倏然间,父皇也垂垂老矣。”回首发现众人情状,忙转移话题道:“不知封事所言,究竟是何种妙法,能令得父皇如此耶?”
天子毕竟是不世出的雄主,之前失神只是因为心境受到了多年未有的冲击,此时已经重新摆正心态,对于西域之事已有主意,对班超此人,也有了更浓厚的兴趣,听得太子发问,便令中官将封事内容读与一众公卿听。
在中官读封事的时候,天子心中也在暗暗感叹:自己本是宽柔之人,崇尚文事,不喜欢争斗,起兵讨逆也是追随兄长刘伯升,当然后来天命在身,倒是意料之外了。所以定鼎天下之后,便力图罢兵息民,想要以柔术治理,万万没想到,此举却会堕了大汉雄威,徒增蛮夷气焰。
天子边感叹边扫视着殿中的勋臣宿将,当看到朗陵侯臧宫时,又不禁想起了去年之事:
建武二十一年(45)春,匈奴因遇到大规模的天灾,人畜都遭受到饥饿与疾病的困扰,死亡了大半,内部也因此不稳,纷争不断,气势顿衰。得知此事后,天子便询问臧宫的看法,臧宫却慷慨请命道:“臣愿率五千精骑出塞建功!”天子听罢,不由得摇头失笑道:“卿是常胜将军,不能与汝讨论敌情,因为汝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
其实天子也知道一味退让并非良策,但此时用兵更不适宜,毕竟国力并不允许,本想与诸将探讨一下别的对策,却又发现问错了人。臧宫的想法可以说是很有代表性的,建功立业、驰骋疆场是将军们的归宿,更是他们的夙愿,可惜啊可惜,国力是个大问题。天子也只好一边在心中暗叹,一边将此起彼伏的请战之声压下,为防止出现穷兵黩武,甚至回绝了太子学习兵事的请求。
天子正在想着往事,中官已经读到了封事的最后一段:“……今国家不乏精兵良将,正应首虏于边野,明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此其六。此非穷兵黩武,实是一战宁边之机也,陛下其察之。臣超年弱,识见浅薄,谨顿首以闻。”
汉朝去古未远,无论边地还是中原都尚武成风,以威武自强,中官虽然是阉宦,却毕竟也是大汉子民,终究血性未除,受奏疏壮言所激,这最后一段话读得竟有几分雄豪之气,殿中文武也大受触动,诸将更是纷纷请命。
天子看着群情汹涌的大殿,体内刚强威猛的汉家血脉也骤然间沸腾了起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大汉子民数十年前的誓言,更是华夏数百年来的骄傲!如今,这个誓言再次清楚明白地呈现在奏疏上,一如当年陈汤、甘延寿的豪言:大汉天威,岂容蛮夷折辱!但班超所言虽然在理,出兵之事终究会于国力有损,更可能会动摇国策,还是须得慎重一二。心念及此,天子一反宽柔的常态,身上陡然爆发出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威势,殿中为之一静,天子遂大袖一挥,沉声喝道:“宣班超上殿!”
班超字仲升,扶风郡平陵人,乃是司徒椽班彪的次子,素来仰慕卫霍、傅介子的功业,有立功绝域之志,时年十五岁,正随兄长班固游太学,听闻西域之事后,便诣公车上封事建策。在公车令官署等待良久之后,终于得到了诏命,当即便随使者前往觐见。
雒阳皇宫规模虽然不及前汉时的长安,但毕竟也是皇宫,而且仍在完善当中,整体来说甚为壮丽,只是班超奉命上殿,不敢耽搁,因此一路之上也无暇多加浏览。不多时抵达大殿,便趋拜殿中,朗声祝道:“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拜舞已毕,天子才发现班超虽然只是个少年,但燕颔虎颈,举手投足之间,气势雄浑,隐然有将帅气概,真不愧是边地人物。殿中众臣见班超有如此风采,心下便也先对其悦纳了几分。
只听天子微笑问道:“卿便是上书言事的班超?”
答曰:“正是小臣。”
天子又道:“卿之所奏,朕已知之。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而海内疲敝,国力孱弱,朕方欲偃武修文以休养民力,卿却来上书请战,夷狄之性,朕岂不知,然奈如国力何?自孝平帝以来,天下灾害频仍,黎元困于饥寒、迫于兵乱,十不存三,中兴以来虽因屯田制稍有恢复,却仍然显得凋敝;此外,河水、汴渠决口已有数十年,兖、豫二州广受其害,朝廷却因兵乱而无暇理会,致使民怨沸腾,十三年前朕欲着手治理,却又受制于民力不支而作罢,方今天下虽然平定,但人心却未安宁,不知班卿又有何良策可以应对?”言语中虽然有责问之势,但眉目间却饱含着期盼,显然天子也十分希望班超真的能解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是中兴以来朝廷遇到的最大难题了。
十余年来,诸将也已经知悉天子的心态,故而若非边疆警急,便甚少再提及用兵之事,此时却又被班超引动心思,不免都略带紧张的看着班超,生怕这个少年没有高见,令自己空欢喜一场,毕竟这个问题似乎太难了些。
就在众人的焦灼目光中,班超从容答道:“此小事耳,诚不足虑……”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当即便有大臣好心提醒道:“小子慎言!君前岂可造次!”要知道,以天子之睿智,公卿之才略,尚且被此事困扰至今,班超区区少年,竟敢口出狂言,这等于变相地斥责天子及公卿的无能,若非其此前封事中言辞可采,并且博得了众文武的好感,只怕已然犯了众怒,更严重一点来说,此话便足以定成大罪了。
班超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倒是不以为意,还顺便偷偷观察了一下天子及众公卿的反应,发现公卿多有愠色,少数人却与天子一样,似乎更关心班超的下文。班超对那位好心提醒的大臣报以微笑,便继续说道:“陛下,诸公,此小事耳,诚不足虑,可虑者唯有不得其人与不得其实也。”
天子闻言若有所思,俄而笑问道:“班卿忒好大言,不知此言何解?”
班超恭声道:“臣非好大言,但好实言耳。请以汉初三杰为例,敢问陛下:设使留侯统兵临敌,萧相国居中谋划,淮阴侯坐镇关中,若三杰如此易位,则能有后来之功业否?”
天子似有所悟,徐徐摇头道:“不能。”
班超趁热打铁:“然也,如此则是才不得其用,便犹如不得其人也。陛下一向圣明,识人用人之能不下于高祖,然而善于屯田、治水之人属于专才,非造次可得。田垄、山水之间,亦有精妙艰奥之理,如非造诣精深之士,难以收其成效,譬如这殿中柱石,诸公可知是何材质、尺寸几何?处庙堂之上,难以知下情之究竟,其利在于统筹,而不在于亲力亲为。如陛下所虑,故应在据实、求贤、任才三事,三事定,则天下安。”
听到此处,天子已然明悟,对班超激赏不已,抚掌盛赞道:“卿之对策,可称为天下无双了!”顿了顿,又道:“诚如卿所言,三事定,则天下安,然此三事却殊为难事矣,班卿有何以教我?”不知不觉中,天子已经忽略了班超的年龄,连自称也变了,一众文武也深受触动,不再以班超年龄为意,均侧耳聆听,静待下文。
班超对于殿中氛围的变化倒是宠辱不惊,从容对曰:“三事之中,以据实最为难得,举凡诸事,如非亲临,则难以知其究竟。譬如河水、汴渠决口之事,如非亲身经历,则只知黎民受其荼害,却不知此害之深浅,如同若非刀刃加身,则难以深知切肤之痛也。既然不能感同身受,便难以深知民众之悲苦情状,又遑论解民倒悬耶?故而,凡治理灾异及处事察情,莫如亲临其境,设身处地,使与受灾者相同,如此一来,主事者便能知晓其中究竟,同时亦当知努力矣。此即所谓据实也。
求贤最易,却也最为不易。《说苑》云:‘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此所谓世不乏贤也。譬如满朝公卿,皆是当世之俊杰、天下之翘楚,广有将才、王佐才、治世才等,诸君力匡国事,天下皆仰赖君等才力,此即求贤之易也;求贤之不易处在于专才难得,远则如轩辕之制衣、起宫室,神农之启农事、制医药,仓颉之造字,大禹之治水,此为专才之有大功德处,天下受用至今;近则如前汉赵过之作代田法,氾胜之之作区田法等,田亩赖之增产,民用因此丰足。今日之欲兴土木、修缮水利、劝课农桑,所需者乃是专才也,然而专才实为难得。此专才多属于百工之列,其名位素来为高位者所不齿,因而世间鲜有问津者,久而久之则后继乏人,遂终致失传,如轩辕所造之指南车,便因此而失传于今日,诚为可惜。以此推之,先贤或者曾有诸般妙法可济时事,却因不为时所重而失传,今人遂受蒙昧之苦,岂不可悲可叹?故此陛下应当寻求异才、专才,厚加恩赏,处之专任,再为其选求弟子,传其技艺。此即所谓求贤、任才也。”
班超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仍旧气息如常,但听完此话,不少公卿的脸色却都变得难看了些,天子的面色也开始有些阴晴不定了。说到底,在儒家“重义轻利”的思想影响下,他们还是觉得百工、商人属于“贱丈夫、贱民”一类,班超却提出要征召这些“贱民”,还要厚加封赏,这真真是岂有此理。
有一位大臣率先发难:“足下所言诚为高论,只是荣宠百工之议却是大谬不然。《尚书》有云:‘玩人丧德,玩物丧志。’士农工商之中,工商素来被称为贱民,此乃是祖宗遗制,如此次序更是国之根本,不宜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