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殿门上贴着的七字楹联,道的也是在芸芸众生中苦苦挣扎的两人。
钟离昧默然看着熙涿叩拜菩萨,目光如深秋秋雨一般的冷漠冰冷,随后不可闻的低声叹了口气,破烂袖间,涌到指尖蓄势待发的道元慢慢散去。这才颤巍巍的抬起手,缓缓的将自己的胸口的衣襟撕开。
当少年转背的那刹,他突然意起,又是要决定杀他的。
望着明空大法师和法空留给最后的遗物,他没有任何犹豫,夹着舍利子的双指蓦然发力,狠狠的朝着胸口按了下去,金色的舍利瞬间没入了胸膛,没有光,没有异象,只是他的脸色顿时潮红,转而恢复平常。
伤口处飘起的袅袅缕缕的黑烟消散,露出里面已经变黑了的血肉,已被鬼气腐蚀感染,经络可见,更显可怕狰狞。
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也有了几分的血色。
慢慢的垂下手,又几许留恋的扫视了破败却为家六载的小庙,他突地微微一笑,或许对临走前还能望上小庙一眼感到非常的满足,转而向庙里刚刚站起身的少年问了一句:“少年郎,你叫何名?”
“熙涿。”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狭长双眸中掠过冷光,身子蓦然腾空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冲天而去。
熙涿转过身深深望着虹光消失在小庙上小小的天空尽头,随着那青虹的消失,本来阴沉的天空,更显的黑暗了,连下起的雨都开始有几分的夜色。
他微微眯眼。
还在中午,怕是要下倾盆暴雨了。
不多时,一股黑云从西面席卷而来,夹着深入骨髓的阴厉冷风,很快就漫过了小庙上的天空。本来就显得破败的大悲寺在暗色里更显落魄,四处都有着窟窿,看上去黑影忽忽,也比往日里多了几分的诡异阴森。
站在屋檐下的熙涿突地感觉一股子的冷意,不禁狠狠的打了个冷颤,伸出手去抹开鼻涕,一颗雨水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又有些黏黏的。
他瞥了一眼,却不禁怔了怔,抬起的手臂也顿在了半空。
随即他霍然抬起头,只见漫天倾洒而下的黑雨!
黑色的雨水顺着手背缓缓滑落,丝丝缕缕像是钟离昧伤口处飘起的淡淡黑烟,从墨汁般的水珠中徐徐飘出,消散在了空气里。
又是鬼雨!
他蓦然惊醒回神,甩开雨滴,急奔入了柴房里,匆忙从柴火中抄出那两件裹着竹简的衣服,用一件洗干了的戒衣扎成了包裹,抱在怀里,顺手带走了灶台上仅剩的馒头,转头就疯狂朝着往外面跑去。
啪啦,啪啦,水花在脚下绽放。
墨色的大雨一直下着,昏暗无光,整个洛城的街道尽被墨雨所洗染,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黑,如同处在黑色的世界里。
本该喧闹的街道寂静如死,门窗禁闭,只有剩下熙涿布履踩在积水的碎声空荡的响着,更加的寂静,也更加的诡异可怕。
洛水小城,不知是谁给起了这样富有诗意的名字,亦或是沾了那条小河的光,无仙无佛的小城也当得起着名字,是在世界中如同桃源般的存在。可这般安宁祥和的小城在今天,过了三百年的轮回,在这场漫天而下的黑色大雨中,却是死了。
熙涿狂奔出了城门,只有他一人出城,朝着远方只是跑,奋力的撒腿。他的脚步声,在寂静无声的小城中一直向着远方荡漾。
其他的人,应该都死了罢。
或许是雨淋湿了衣裳,他忽然觉得有些冷,很冷,冷的刺骨。
前方的墨雨还在不停的下着,淅淅沥沥,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
跑上桥头中间还跌了个跟头的熙涿终是有些累了,顿下脚步,粗喘了几口气后,这才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死寂般的洛城。
没有了其他建筑的遮掩视线,天高地阔,这时他才看清广阔的天空尽笼在可怖的黑云之下,一股白色汹涌大潮从天边急速的席卷而来。白潮的尽头,那高耸的洛山,庞然巨大的黑色龙汲水出现在了山巅,自上而下,搅动了天地风云。
“是谁……还我剑来!”
天地间突然响起了一道惊雷。
一道黑色的极光,蓦然的出现在了巨大庞然的龙汲水之外,只因为比黑暗的天空与龙汲水黑的更加的极致,因而十分的好辨认。
熙涿不由来的想起了钟离昧身后的那柄多出来的黑色的宝剑,宝剑无锋,那同样深邃极致的颜色像极了这道极光。
极光如闪电迅雷,又似是斩出的刀光,只是瞬间就已穿越过大半天空,掠向南面的天际,所经过之处,连天空黑云都撕裂了几分,露出藏在后面的蓝天和灿烂的阳光,转眼被黑云重新遮住。
天地间一片黑色,格外刺眼醒目的白色的大潮很快便漫过了在潮水中倍显单薄和无助的洛城,几在刹那,就将洛城完全的吞没,又没有任何的停留,朝着洛水上的小桥汹涌扑来。
来势汹汹又极快无比。
熙涿骇然而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他是知道这白潮是如何恐怖的,曾看过潮下森森层层累累白骨,不等喘口气,立即拔腿就跑。
额头的冷汗与雨水混杂一起,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汗了。
他没有抹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近了些,才看清那竟是无数白茫茫幽魂厉鬼汇聚而成的汹涌的潮水,千万个空白与透明的身形,一张张被压抑了几百年的惨白色脸上,或嗔或怒,或悲或喜,宛若一个生前大千世界的喜怒哀乐。
凄厉鬼哭声随幽魂厉鬼一同而来,又夹杂着放肆骇人的尖声大笑,发泄着同样镇压了几百年来的一切可以宣泄的情绪。
阴风,黑雨,白潮,鬼哭,如临鬼蜮。
脚下有坑,坑中有雨水。
跌了一个狠狠的跟头,他从泥泞中爬起身,扭头看着鬼潮离着自己愈来愈近,脸上不由浮起绝望:自己怕是要死了吧?
他有些疲惫又无奈的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真是无奈啊,这一次不会再出现幸运而古怪的事情了吧?苦笑的想着,伸手摸紧了怀中的匕首,等死。
可有城外有望死桥,桥头有碑。
那碑不在桥上,是在洛城城中大悲寺内,一间破败的柴房里。
石碑自庙里摇摇晃晃的,又颤颤巍巍的飞出,像极了一名高僧徐徐踏空而行,庄严肃穆。
碑内佛钟震鸣,佛号大颂,三千梵音同时诵读,乃是大观音士流传于世的《往生普渡三生经》,声音雄浑却饱含怜悯真切。
熙涿霍然睁开双眼,一时惊呆了。
声音之下,所遇因眷恋尘世不肯往生自而被鬼道拘束的厉鬼们,脸上浮起虔诚之色,面向石碑,叩头纳拜。
三拜抬首,鬼物们闭上双眼,面露满足,皆化作灿烂金光,甘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天地之间。
汹涌的白潮,慢慢的平静下来。
石碑落在了望死桥上,仿佛是高僧肃立,阿难佛陀的真言直面十余丈之高的鬼潮,宛若一尊佛陀端端坐在桥头,看洛城,望洛山。
不是石碑,分明是一尊石像!
早已经远远逃离了望死桥的熙涿呆呆站在泥水中,看到这一幕,惊诧的张大嘴,震惊到无以复加。也这时才知道,那块经常被自己依在身后的石碑,其实是尊拥有着大能大力的佛门石像,就应该矗立在桥头。
他重重吐了口气。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能让人感到惊喜的是,这是好的意外。
“众生皆苦,佛陀也是芸芸众生呐……佛道七痴,情痴最伤人……有时候死了便死了,可不入轮回,孽啊……哪一天这把老骨头突然死了,少年郎,你若是有机会去趟烂陀山,告诉他们,圆满了……”
他忽然想起了老和尚,想起了他在石碑前絮絮叨叨的句子,想起了那些堆在墙角的柴火,就像这位老和尚一般的平凡而普通。
顿时沉默。
原来,并不是被遗忘,所谓禅,所谓佛,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