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翻过了啸天峰,下面就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口裂开一道巨大的冰层,看不见底,也瞧不见边。
杨铮打了个呵欠,拍拍靴子上的积雪,一时竟有些发起愁来。
半个月前,杨铮到六扇门报名当差,结果还没进去就被大人赶了出来,原因是没有引荐之人。
不过他的运气很好,刚好那天有人刺杀大人,十步溅血,不过最后一步时,居然倒在了杨铮的拳头下。
大人很高兴,对杨铮说,本来你是没有位置的,不过既然牺牲了几位,自然也就有了位置。
当然,大人的对头又不高兴了,于是杨铮出道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抓一个大强盗,号称“雪影飞魔”的血苍海。
此人纵横江湖三十载,平生杀人无数,但最令人发指的是去年在川中杀害蜀中富豪楚云深五十余口后,不知所踪。
这件案子震惊巴蜀,但派去追捕之人却频频失踪,现在最近的消息是此人在冰风谷。
冰风谷在哪里,冰最冷峻的地方,风最狂怒的地方。当然也有人说,是有去无回的地方。
杨铮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慢慢地咽了下去,顺手又吞了一口雪。
血苍海会躲在哪里呢?只要是人,就要吃,就要住,就要走路。血苍海是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所以杨铮虽然发愁,但却并不急,他在谷里一步一步艰难的走着,一边走一边看,生怕有所遗漏。
他记得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虽然这个世上天才很少,但凡事只要多用点心,成为一个专长或者奇才还是有可能的。
号称“雪影飞魔”,轻功自然了得,虽然杨铮相信有踏雪无痕这种轻功,但毕竟还是在传说之中的事。
所以只要不能做到真正的踏雪无痕,就必然有痕迹,就算可以掩饰,但掩饰也有掩饰的痕迹。
现在,杨铮就发现了这样的掩饰的痕迹,所以他的眼睛突然亮了。
山体覆盖的雪层通常是凹凸不平的,但有人行动过的地方这种痕迹就会更加明显一些。
用手轻轻拂去雪层上的飘雪,果然有一道浅浅的印痕,但却明显不是脚印的模样,杨铮不由怔住了。
但是有线索总比没线索强,所以杨铮只好顺着这道印痕向前走。
但走了没多久,这道印痕竟没有了,是的,可以说是无影无踪。
杨铮耸耸肩,没想到第一次办案就遇到这种怪事。
环首冰风谷四周风雪呼啸,峭壁林立,天地间一片茫然。
到底是天地一片茫然,还是斯人一片茫然?
但也就在茫然天地间,从高高的崖上突地穿出一条淡蓝纱衫的身影,脚底一对细长滑铁,在群山间往回穿梭,如风驰电挈一般从杨铮头顶上掠过。
杨铮一抬眼时,虽然那道身影已在十丈之外,他还是喊了一声,“姑娘。”
他本不指望这个女子能回头,但见她在空中轻巧的一个“燕子抄水”,就稳稳落在自己身前。
杨铮细看过去,只见此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向着他似笑非笑,一脸精灵天真的神气。
这女孩大大的眼睛盯住他不放,杨铮被看着看着居然有点心慌起来。
于是他自己也朝自己看了半天,好像应该是有什么毛病似的。
还好,除了长得黑一点外,应该没有其它问题,至少衣服是没有破,还是很干净的。
所以他很还是很镇静的说道:“姑娘,不知在下身上是否哪里有所不妥,还望明示。”
不料她一下很高兴的拉住了杨铮的手,“你会滑雪橇吗?我们一起玩啊!”
杨铮一摆手,示意不会玩,不料那女孩看着,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说了声,“你等会,我上去再拿一对来。”
不多时,她又来了一对雪橇,让杨铮绑在脚上。
杨铮从来没玩过这个,第一次滑行就撞到了一块大雪块里面,看得女孩咯咯直笑。
不过他慢慢的试,很快就驾轻就熟,甚至能在半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直把女孩看得直吐舌头,大声叫好。
后人用“天纵奇才”这四个字来评价他,并不是指他能开宗立派,武艺超群,而是举一反三,想常人不能想,为常人不敢为,虽是说来简单,但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不过速滑玩到后来,女孩“哇”一声哭了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不玩了。
杨铮在前面正滑得有劲,不意女孩来这一手,无奈的摇摇头,就过来了,笑呵呵道:“小丫头,我的橇比你的长,当然要滑一快些了。”
女孩一听,转悲为喜,娇嗔道:“我不管,那我要跟你换一对。”
于是下一次,她果然比杨铮滑的要快上那么一点。
雪山人不见,明月正当头;峭壁向前立,推窗落云舟。
当杨铮站在这里时,他不由不佩服,这种地方的确不是人可以住的,也只有神仙才会想到住在这里。
但见对面的女孩已换了套白色罗衫,朝他盈盈浅笑,梅花为之微颤,十指纤纤抚琴,清韵直入九天,又何尝不是神仙中人?
杨铮非是好色之徒,但此时也不由得痴了。
不过当他想到此行的目的时,还是忍不住干咳了一声。
咳完之后,他此时的感觉实在是糟,简直是糟极了。
跟着他又问了一句更糟的话,“姑娘,如此良辰佳曲,天上难得,只是如果总是独自品尝,未免太冷清了些。”
说完他就后悔了,为什么会要向一位这样纯真的姑娘嘴里套话,自己是不是太卑鄙呢?
姑娘的亮亮的眼睛果然一下暗淡了许多,与年龄不相符的风霜突地延长到她的眼角。
“爷爷常说,人生如梦,你我皆是梦境中一个幻影,又何为‘梦里不知身是客’,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杨铮的在这一瞬间突然想的很透彻,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准备完成这次任务了。
能够培养出这样一朵名花的人,又岂会是一个摧花之人呢?
怪只怪,也许正如父亲所说的,自己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吧。他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
“不错,梦也如河,你我不过长河中一朵水花,却无奈‘天涯何处是我家’,可笑可笑。在下俗人一个,方才得罪姑娘了。”
“天色不早,在下这就向姑娘告辞了。”
杨铮说的是实话,回去辞职吧,这么多天来,他发现自己很多时候并不是在除暴安良,而是想除良安暴。
有时执着就意味着一种放弃,如果执着于现实却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那么放弃也是一种好事。
姑娘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很依恋的目光看着他,杨铮不敢再看,拱手抱拳就走。
临出门时,他还是回头展颜的笑道:“有时间我会常来看姑娘的。”
但也就在此时,门呯一声被踢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道:“好一个登徒浪子,可惜你没时间了。”
不过一丈的距离,话到拳到,根本没有解释的时间,杨铮唯有双拳一护,以攻对攻。
双拳相接!
一声轰然巨响,两人乍合即分,杨铮退了一小步,那人却噔噔噔连退了三个大步,面上肌肉起了抖动。
杨铮一看,这个长髯及胸的威棱老者,果然就是画影图形上的“雪影飞魔”的血苍海。
杨铮不禁眉头一皱,“你受伤呢?”
但只见血苍海双目倏张,冷电似的目芒直勾勾盯着他,仿佛正凝聚着平生功力要做最后一击。
杨铮只有慢慢退后,很平静的卸了劲道,以示自己没有恶意,他退到屋边竟自坐下了。
吓呆了的姑娘这才冲过去,抱住了血苍海,“爷爷,你怎么啦?”
血苍海这时脸上魔幻般闪过一抹阳光,刚才的凶横突地消失的无影无踪,爱怜的摸着她的头。
“灵风,爷爷不行了。今后的取舍,就在于你自己了。记着,不要给爷爷和家里人报仇,要好好活下去。”
说着一歪头,浑身脱力,已是力竭而亡。
这时一个头带凤髻,任披长发,身着白衣长袍的女子缓缓踱过房前。
她的目光清澈莫名,仿佛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光芒,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的伤感和无奈。
她怜惜的拉起了灵风的手,轻轻叹道:
“这么好一个武学奇才,又平白耽误了一年,逆天行事,又是何必来由?”
灵风却像是被蝎子啄了一口似的收回了手,恐惧的退后了两步,双眼里闪露着悲愤和不解。
“你为什么要杀我全家,为什么要杀我爷爷,你简直就是疯子,疯子……!”
那女子面容却还是古井不波,优雅的姿态未受一丝影响,心澄如镜的说道:
“慈航静斋的传人,本来就是不该有亲人的,这就是你的命吧。”
然后她就看一条瘦削黝黑的汉子从房里静静的走了出来,挡在了在灵风身前,瞳子里射出阵阵寒芒。
“魏雨茹斋主,天道固然难求,但世上不是每个人都信命的。”
魏雨茹眼中放出伤怀和忧哀的神色,长叹一声,“世人为什么都如此,勘不破这生死旷劫之道呢?”
没有人知道魏雨茹的武功有多高,杨铮当然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远远的比自己高,无论是从内力、轻功、招式还是经验而言,都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所以他只有等着魏雨茹先出手,不然自己连别人的衣角大概都摸不到。
但魏雨茹出奇的也没有动,两人如石像般相望了好久,魏雨茹才幽幽叹道:
“假以时日,以你的天赋和镇定,必定能名动江湖,为什么非要今日把命留在这里?”
杨铮握紧双拳,凛然说道:“义之所在,虽万死而不犹言其悔;情之所系,纵九渊而不自觉其深。”
魏雨茹此时白袍柔柔舒展开来,迎风飘荡,仰面苍穹,轻轻摇了摇头。
确实,话已多,道已了,已是飘雪时候。
无法形容魏雨茹出手有多快,当杨铮发觉时,那记流云飞袖已经击在了他身上。
但只见杨铮侧身踱步,不过向后退了一小步化减了这道劲道后,寸寸炸开的衣服之中,从腰间却突然爆出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当这道闪电切出之时,魏雨茹的脸色已经变了。
因为杨铮的整个人都变了,他的精气神,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就溶入了闪电之中。
无边的黑色,疾速的闪电,如夺目的火蛇带着愤怒的赤焰穿腾而起,从一个个玄虚奥妙之极的角度不可思议的钻出。
那种充满怨毒与仇恨的暴唳,本不是杨铮所能够发的出来的。
他能够使出这样的招式,完全是由于那柄剑,那柄弯曲的剑,那柄弯曲的漆黑的剑。
魏雨茹丝毫没有反击,她所做的只有退,只要退出了这个距离,就有重新凝气出招的机会。
但对于杨铮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可惜这样一往无前的剑,在今日杨铮的手中,却依然封不住魏雨茹闪避退后的角度。
终于,在第十招时,魏雨茹脸上射出了一抹不忍之色,在杨铮的剑从她的右肋旁刺空后,她隔空射出了一道剑气。
杨铮“期门穴”一麻,剑气进两分,然而也就在进第三分的瞬间,魏雨茹发现杨铮笑了。
她只觉她的右手剑指射出来的并不是剑气,而是血气,她整个人此时一下觉得冰寒透体,就好像瞬间落入冰窟一般。
但魏雨茹此时的左指射出的一道剑气,也紧跟射在杨铮的“章门穴”上。
杨铮根本避不过,所以在他身子失去控制之前,左拳借着前倾之势,重重地打在了魏雨茹的脸上。
这一拳并不是很重,但也完全凹陷了魏雨茹的神一般的脸颊,也完全打掉了她的信心和傲气。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只被截断的手指静静躺在地上,在雪地里刺目的通红。
魏雨茹此时仿佛已经痴了,不可置信的看着雪地上三根手指,仿佛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
杨铮尽管痛的在满地的翻滚,但他至少还活着,那一指剑气本来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因为魏雨茹当时的出手已经软了,也稍稍偏离了角度,杨铮那诡异的一剑和奋起的横身一拳,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本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剑,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剑。
那本不是人用拳头打出来的拳头,因为那一拳根本就是用骨气、勇气和志气打出来的。
然而,魏雨茹终于醒了过来。她的左手剑气再次凝聚,她一定要清除掉这个人。
虽然她也清楚,这个人给她带来的精神上的耻辱和打击,她是一辈子也再不可以清除掉的。
杨铮直睁睁的盯着她,赤热的目光依然是毫不畏惧。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山崖那边传了过来。
“你要杀了他,我就从这里掉下去。”
杨铮回头望去,只见灵风抱着爷爷的尸体,白色长裙随着风舞雪飘,孑孑站立在崖边,说不出凄清冷寂。
魏雨茹怔了好一会,终于咬着嘴唇吐出了三个字,“跟我走。”
灵风目光空洞的放下了爷爷,但从杨铮身边经过时,却流着泪朝他点了点头。
杨铮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吐出来的,却是血。
他还是不能改变这个女孩的命运,但他知道她一定会知道这个世上有种东西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他的拼命终于没有白费。
这是不是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