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山,一望无垠的山,云深不知处。
月,夜月,一轮霜寒的月,夜深人静时。
沐凌天还在那扇枣红色门外的石前静坐,已经七天七夜,他坚信,一定能等到她出来。
五年之约,他不会忘,他相信她也没有忘。
而且,他也相信,她知道他已经来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出来。
他知道,他是不应该来的,她也没想到他真来了。
可是,他还是来了。
但来了,又能如何?
慈航静斋,门外,门内,死局。
沐凌天一筹莫展,但也在这时,从深藏的云雾缭绕中,慢慢地走出了一条人影。
那一袭熟悉的灰袍,影衬着夜幕随风飘动,由远及近,萧萧而来。
沐凌天年少成名,被誉为二十年来年青一辈第一高手,近年来已隐有号令群雄的大家风范,但此时此刻,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竟也是泪光盈盈。
他何尝不记得,长安鼓楼之战,是他邂逅楚灵风的一天,也是初识杨铮的一天。
没有那一天,也就没有今天。那一天他也曾绝望过,但是杨铮来了。
今天,杨铮又来了。
不过,他不知杨铮为何这个时候会到这里,于是他问了一句:
“杨大哥,你怎么来呢?”
“一来帮圣上送封信,二来替魏斋主还一个情,不过却不是欠你的情,呵呵。”
沐凌天看着杨铮,似已呆住,那就是于公于私,杨铮都必定和魏雨茹有所牵连。
是友是敌?那么,他这件事在杨铮眼中,还算是件大事吗?
杨铮反问了一句:“你来又是干什么?”
“我来……”,沐凌天紧紧剑柄,“我要救楚姑娘,我是真心爱灵风的。”
“那,既然来了,怎么不去敲门?”
“我……”,沐凌天一时语塞,以斋航静斋的眼线,岂不早知自己来到,难道敲门就会放自己进去,岂非多此一举?
但杨铮说的话,沐凌天却就只当自己是一个傻子听信一般,径直就走过去敲门。
门,居然真就开了。
沐凌天呆坐七天七夜的门,就这样轻易打开,是否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世事亦是如此,你不去敲门,又有谁会去开门?
朦朦胧胧的山间若沉若浮,似在飘缈有无间,但在花香弥漫,雀鸟啼唱声中,杨铮和沐凌天在两个女童的引导下,经过一处广场和茶园,终于在山后的一座凉亭中见到了魏雨茹。
杨铮和魏雨茹彼此凝视良久,杨铮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魏雨茹看后沉思良久,淡然道:“天要变了”。
杨铮缓缓道:“其实静斋,又何尝不是?”
魏雨茹的面容静如止水,不见半点波动变化,轻声道:“天下之事,万变不离其中。”
杨铮仰首叹口气,“何妨顺其自然?”
许久,两人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再无一言。
但沐凌天不能等,他说的也很直接:“魏斋主,我要见楚灵风,我们约定五年后,在慈航静斋见面,同生共死。”
不过,他很快发现魏雨茹看着他的眼光,仿佛看着一个呆子一般。
若干年后,沐叔叔对我说,天下间人人都想证明自己很聪明能干,但其实有机会当傻子呆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楚灵风一身麻衣如雪,芳眸紧闭,静静平躺在石窟中的白玉床上。沐凌天探手试试她的鼻息,又望着床边瑶水的莲花,心头只觉如姑山头万倾冰雪水浸过,更无一丝生念。
龙吟剑拔出来,剑鞘铛一声落在地上,无双剑气已是黯然消魂。
魏雨茹还是轻声吟道:“到止已无尘半点,沐施主又何苦再添此无谓之举?”
杨铮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上去更有碧千寻,沐贤弟生死自便,但楚姑娘的骸骨我可是不得不带走了。”
不再多话,杨铮抱起了楚灵风的腰身,竟就旁若无人般的转身走出了石窟。
沐凌天怔住,魏雨茹也是怔住,谁都没想到,杨铮会做出如此出人意表之事。
难道为了一个已死去的女子,竟不惜与名动天下的慈航静斋为敌,不智还是不自量力?
魏雨茹那样静默的面容也有了一丝怒色,对慈航静斋如此明目张胆的挑畔,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追了出去,沐凌天跟着也追了出去。
说到这里,沐叔叔不由又感慨道,这就叫反客为主,就是反正是要撕破脸皮的大闹一场的,就一定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先发制人,老杨还是强,当年高高在上的魏斋主也只得跟着跑龙套。
魏雨茹的轻功很高,杨铮走的也不快,很快一脸铁青的魏雨茹就拦在了杨铮面前。
“杨施主,莫非欺我静斋无人乎?”
“魏斋主此言差矣,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自然是哪里来,回哪里去。”
杨铮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楚灵风既然已逝,当然还是要回冰风谷,你管不着。
事已至此,两人之战,却是已不可避免。
魏雨茹拔剑,杨铮袍袖一甩,将楚灵风稳稳送到从后追上来的沐凌天怀中。
霎时空中剑花万朵,杨铮却只向前走了一步,一拳击出。
剑影全消。
魏雨茹再出一剑,却是极慢,漫天的空气仿佛都迟滞停顿下去,天地苍茫,摄人一剑。
沐凌天甚至感觉到这摧满于天地间的煞气与压力,奇巨无匹,连呼吸都为之急促起来。
杨铮没有动,因为这一招无可争锋,传说中剑典上的月华天羽剑,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但这时杨铮笑了,嘴角边那样潇潇微笑,却是严重击溃了魏雨茹的信心。
她不信杨铮能避的过这一剑,但也就在她疑惑时,杨铮又不可思议的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肩头恰恰磕开了剑身!
魏雨茹完全崩溃掉了,她不理解为什么剑典中无敌的招式,为何在杨铮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她一口鲜血吐出,自冰风谷一战来她一直关注着杨铮的武功进展,三指之仇,她虽未想过要报,但想着总会有再见之日,练功不辍,便为此今日之战的准备。
谁想今日一战,竟是输的如此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魏斋主武功天下无双,但武功高并不见得打架能赢,我的粗把式只是用来打架的,让斋主见笑了。”杨铮说着将一道柔和的真气护住魏雨茹的心脉,扶着魏雨茹缓缓坐下。
“可惜,你就算能赢我,也救不了她。”魏雨茹笑得很冷漠,护身罡气猛的弹开了杨铮。
这句话杨铮在很多年前就听狄青麟说过,他自然明白,有些事就算是拼命也不可能挽回的。
但他一想起吕素文那柔弱而坚定的眼睛,不禁就紧握住了拳头,人生,自是永不言弃!
于是他回头示意在后面正不知所措的沐凌天,赶快带楚灵风离开。
沐凌天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江湖,杨铮如此说,事情自然是还有转机。
但也就在他准备全力狂奔时,魏雨茹却是已忍不住说话了。
“你现在带走她,她就真的会死。”
杨铮松了一口气,因为有解药,没有用来救的人也是无用。
但同理,没有解药,有要救的人也是无用。
楚灵风是个宝贝,魏雨茹看样子是留不住了,自然要卖个好价钱。
所以杨铮静静地等着她出价,他已拿定主意,无论魏雨茹开多离谱的条件,他都会答应。
但魏雨茹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沐凌天听来,仍是石破天惊。
“我给楚灵风解药,但杨施主你需和她做生死之决,两人之间只可活一人下山。”
沐凌天大喝一声,“老贼尼,你休欺人太甚!”
但旁边一只手伸过来,稳稳按住了他拔剑的手,“好的,我答应你就是。”
沐凌天目瞪口呆,他觉得杨铮答应魏雨茹的这个条件简直就是荒谬。
这样输赢还有什么意义,反悔更是不可能,但谁都知道杨铮这个人一言九鼎。
魏雨茹倒也没有食言,很快用独门的禁锢手法并辅以丹药救醒了楚灵风。
楚灵风听着魏雨茹把话说完,竟是不慌不忙接过凤鸣剑,眼光掠过沐凌天,朝着杨铮稽首道:
“既如此,但凭师傅安排就是。”
此时此刻,楚灵风心中已是了无牵挂,眼中除了杨铮,竟是再无他人。
他接到自己的信后,终于及时赶来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还有何放心不下?
她清楚,自己和沐凌天之间,会有美好的姻缘,但对杨铮,却是永恒的依恋。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也就是信赖和依赖的差别。
不过一字之差,但楚灵风已经完全放开,一双秀目顿时清澄如许,尽平生所学,全力施为。
有杨铮在,自己依言行事,又何必再担心!
一柄长剑化作一片光网,反映着天上皎皎明月,就像撒下无数银河繁星,朝杨铮攻去。
杨铮却是负手微笑,连踏九宫八卦步法,有如江风逆掠,疾浪行舟一般,进退自如。
未几,杨铮长笑一声,“久闻魏斋主琴剑双绝,而今可为此战奏一曲否?”
魏雨茹略思片刻,嘴角居然也逸出一丝笑意道:“也好,正了却我一桩心愿。”
魏雨茹弹奏的,正是和“笑傲江湖”并称为两大武林名曲之一的“倾城之恋”。
其声如泣如诉,时而若洪流奔袭,时而若春雨杨花,时而若落叶满屋,时而若秋虫呓语。
待弹到此曲第三段时,杨铮却再没有闪避楚灵风的剑式,身体中仿佛突地生起能淹没天地的火焰,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罡气汇流凝聚,仰天长啸声中,震天裂地般一拳击出。
人间剑心诀至高诀,“怒剑吟”恍然入世!
正如“倾城之恋”中第三段中所唱:
倾城梦回,妖火换妩媚。冲冠一怒悲莫解,红颜何罪?
平地轰然一阵惊雷炸起,吕素文、花舞语、萧迷人、江采蘋、姬紫霞、傅莹、楚灵风,多少江湖儿女情怀,尽消融在这铭心刻骨一拳中。
刹那间,魏雨茹手中瑶琴七弦尽断,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待她攸然停手时,抬头看到的只是空中被杨铮击穿的一个诡异的虚洞,虚虚荡荡,悬浮着宛如一面流漾的水波。
沐凌天抱着楚灵风,两个人亦是难以置信的看着这面江湖中传说已久的仙门。
那个空中的虚洞很快便缩小,到最后仍归于无,无始无终,便是浑然无间。
再看杨铮,却早已是片影全无。
魏雨茹面色苍白,叹息一声,只朝沐凌天和楚灵风轻轻挥了挥手,双眼已是悄然阖上。
沐叔叔说到这里,就眯着眼睛吹起口哨来了,仿佛正在回味他现在和楚阿姨的幸福生活一般。
“破碎虚空?”
我听完却不禁就叫嚷着跳了起来,太不思议了吧。
沐叔叔哼了一声,摇摇头,有些无奈的苦笑道:
“其实,我们都给老杨给骗了。”
“当年能在虚空中击出云流陷洞效果的至少有三人,只不过老杨利用这个机会溜了而已。”
“你看魏雨茹在弹琴,灵风在舞剑,我看着灵风。老杨那一拳把大家都吓傻了,谁会关心他在哪?”
“他从我们头顶上溜的,那时候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跳那么高,留个破洞就能从空中金蝉脱壳跑掉。”
“不过那一战后,老杨也总算可以彻底隐姓埋名了,于是长河边多了一个长河村,长河村多了一个爱喝酒的村长而已。”
“咦,快看,快看,山那边有流星飞过来!”
“耶,灵风,快过来一起给老杨许个愿啊!”
也许,人与人之间,也就像是流星一般,纵然是一瞬间的相遇,也会迸发出令人眩目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