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春风又绿京城,淫雨霏霏。
京城,花楼,是京城贸易最繁华的一处酒楼,这条街也因此而得名,花楼街。
这条街就在昨天还是热热闹闹,可是今天却已是冷冷清清,整条街在茫茫细雨中如同死寂一般。
只有一条青衣长衫瘦削的汉子,拿着自带的酒壶,一口一口不住的喝着,他想要醉,却偏偏醉不了。
这世上,最清醒的人,往往就是醉不了的人,众人皆醉我独醒,岂非更是痛苦。
前几日,工部颜龙风一席话横扫群儒,大意就是花楼街本是我国朝与外邦贸易之所,现在却是房屋高低不一,道路狭窄不平,交易如此混乱,岂不丢了我国朝之国威,所以行文向皇上提议要勒令整改。
整改本是件好事,但皇上一纸诏书,花楼街百姓满街俱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花楼街乃国朝贸易胜地,因年久失修,不雅致极,现批示工部待郎颜龙风于顺历二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开始进行整改,刑部都统杨铮负责维护冶安保护,秘书监少保王振为整改总督办。花楼街各百姓房屋由朝廷统一丈量收购,以每平方丈一百两纹银为基数,酬情增减,不得有违。钦旨。”
从表面上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土地是不需要任何补偿的,只以房子的价格而论,每平方丈补偿一百两银子的确是不少了,但问题是以这块地来说,每平方丈的月租就能有八十两银子,也就是说只要花楼这里的房子能租出去两个月,每平方丈就能净赚六十两银子,这样补偿岂能让人心服?
对于这些意见,颜龙风再发一纸批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刁民本逐利之徒,法令岂可为之轻易!”
但杨铮知道的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知道是,花楼这块地每处都已有了下家,各王族权贵以补偿的这种极低价格纷纷圈地,东海王李梦德抢了三个铺子的地,北平王徐达开要了两间,甚至连一向以清廉著称的西宁王姬长生也要了一间,因为在京城傻子都了解,“一铺养三代”这个道理。
杨铮不是没有这点钱,也不是没有机会买,他和吕素文如果成亲的话,如果在商铺上每月有这样多的收入,大概下半辈子肯定是不用愁了。
但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法从百姓手中圈地得到钱,杨铮非但感到可耻,更感到可恨。在和颜龙风陈述意见时,他的手竟然把桌子按出了一道手印,一时间颜龙风也是面色皆白。
但圣旨一下,令无更改,可悲的是,他还是执行者之一。
长街的尽头终于有了响声,一个得意洋洋身着紫衣锦袍的人带着五十多个喽罗从街口鱼贯而入,吹着口哨昂然四望。
这个人杨铮当然认识,他就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大太监王振的干儿子,京城有名的地头蛇,王天霸。他的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看着这即将要拆迁的花楼街,甚至朝着花楼上的杨铮也客气的点点头。他和杨铮是多年的对头了,但在二十岁上对吕素文非礼时,被杨铮一拳狠狠打倒在地上后,就开始一直保持这种谦逊的笑容。
杨铮仍然没有理他,淡淡地喝了一口酒。
王天霸一挥手,五十多条大汉就纷纷从后面熟练的拿出了铁锤、铁锥、铁铲等各种用具,登上的各家各户的墙头。
当王天霸正准备例行公事的挥手,却发现右手已经挥不下去了,他还想用力下压时,臂膀已经酸得发麻。
他恶狠狠的甩过头,发现他的手居然是被一个中等身材,但精神矍烁的老头用力地抱住。他有些气愤,正准备让他的打手们下来时,发现花楼街上好像一瞬间已经站满了人。
绝大部分是赤手空拳的汉子,也有抱着婴儿的女人,前面的是几位老人,有的甚至还柱着拐杖。他们的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只是流露出一种可怕的空洞。
“麻木的民众。”王天霸嘴里咕噜着,但心里还是有些胆寒,生怕这些人冲上来把自己打了,他想快点喊杨铮。因为干爹王振也早已吩咐过:不要给我惹事,有事情都往姓杨的头上堆。
但大家并没有围住他,只是手牵着手倚在围墙底下站住,那个老头又从队伍中站了出来,抱着一尊土地爷的牌位,跪了下来喃喃自语着,“土能生白玉,地可出黄金。大爷,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情愿留在这里,多花些钱也行啊。颜老爷已经答应给我们宽限几天了,你们就行行好吧。”
杨铮在花楼上只是一阵苦笑,颜龙风就算说了这话也没用,没有行文下来,被拆只不过是个迟早的问题。但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呢?大概是等着流血吧,不流血他就没有出手的理由,毕竟上头交待他只能管冶安的问题。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希望王天霸能知难而退,尽量把损失减到最小。
但王天霸心里想得却不是这些,可是好不容易从干爹那里捞得这份肥差。昨天在颜府受教时,颜龙风也特别指出,暗示他要合理运用规则,放手去干。最后“放手去干”这四个字他说的最是掷地有声,现在王天霸还觉得音犹在耳。
于是他的手挥了下去,墙头的汉子的大锤在同一时间落下,一个愤怒的声音也在花楼上如雷鸣般炸开。
但王天霸的手只是挥到半途就已经后悔了,呆滞般的停在空中,眼神间现出了迷茫和不解。
因为他看到的是成片的青砖围墙如同被一只大手猛地一扫,呼啦啦的连体滑倒,将连呼喊都来不及叫的人们无情的覆压在片石堆中。一层层红棕色碎石粉末带着扑面而来的强烈冲击力,将他的正常的思维力在瞬间击得粉碎,看着如天神般从花楼上面飞身下来的黑影,他的脚一软,就此跪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他抱着脑袋反反复复地问自己,墙,怎么可能会成片的垮掉?他的身体微微的颤动着,嗡嗡响的脑袋里顿时白茫茫一片。
可是杨铮现在没有想这个的时间,他所能做的就是将闻声赶来的差役与滑落在石堆中目瞪口呆的汉子们一比一的分组,接着就带着大家翻开压着的石块开始救人。
全场只有王天霸呆呆的痴语着,那个满脸泪痕的老头在满场疯狂的不知所谓的跑动着,除此之外,幽暗的天地间仿佛无比的寂静。
这场意外的事故由于牵扯甚广,震惊了朝野上下,王天霸成了众矢之的,连王掁都宣称此人与己无关,建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出人意料的是,最后还是因为杨铮力谏,王天霸得以不死。于是京城里谣言四起,杨铮因为得了好处才有此一举,京城民众可谓是群起而攻之,杨铮的小房前鸡蛋大粪横飞,连着几天杨铮连门都不能出。
不过过了两天杨铮终于不得不出门了,因为京城里的一桩桩血案接踵而至,死的都是大都是那天动手砸墙的那些汉子。奇怪的是居然大家都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冷眼旁观,只剩下那些孤儿寡妇在那里独自悲戚戚地哭泣。
当杨铮看了现场后回到部里时,有人说王天霸想见他,杨铮皱皱眉头,还是去了。
狱中,瘦的不成人形的王天霸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要求加强人手保护,最后他大彻大悟般的平静的说道:“我愿意答应杨头你的一切要求。”
杨铮突然笑了笑,“好,那你越狱吧。”
王天霸晚上在一片乱轰轰的有组织的越狱中,果然很顺利的逃了出去。
在已经是一片废墟的花楼街上,他先叩了几个头,最后站起来,朝着一片沉寂的夜幕放声狼嚎般的喊着:
“有种杀我兄弟的人,怎么现在还没胆子站出来?”,他把拳头向上屈握着挥动,“我王天霸在这里等你。”
很快的深夜中就有了一声苍白而沉重的回音,那个曾经那样健康的老头,现在却犹如孤魂野鬼般噙着泪水从废墟中缓缓走出。
“孩子们,爷爷没有用,不能保护你们,今天只要能手刃仇人,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吧!”他自言自语着就到了王天霸眼前,须发皆张,大喝一声,“狗贼子,你纳命来吧。”
一声大喊方过,左脚前移一尺,震得四周一片尘土飞扬,一只右拳便抢先打出,直扑王天霸前胸而至。
王天霸知道杨铮给他的机会只有一个,就是支持十招。自己造的孽自己总得面对,于是在扑天拳气中,他硬着头皮成“举火撩天”一式,实实的接了这一招。
而这第一招,就使他如狂风中的小树般,被老人的拳头连根的从地上拔起。待他摔在地上时,双臂已经全麻了,王天霸的脸色也黑了,他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个老人手下的十合之将。
为了逃生,他还是要苦苦的支持,但在第八招上他便被踢断了一只左腿,第九招上他的右腿又被重重的踢中,终于王天霸倒了下去,他觉得人生是不是这样马上就没有痛苦了。
但当那个老人在空中翻身跃起,以泰山压顶之势,准备给他致命一击之时,他突然想起了杨铮和他分手前说的一句话,“曾经,你还是一条汉子的。”他不禁猛然间心潮间一阵激动,曾经在心中尘封许久的豪情再一次在他的胸头涌起,再没有和那些官僚们在一起的肮脏嘴脸,只剩下和兄弟们大口喝酒,劫富济贫的情景,在他心中一幕幕闪过。为了给兄弟们报仇,死也要和老头拼了,他的血沸腾起来。
在一个不可以思议的角度下,王天霸不知是哪里冒出的一股劲,利用两只手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斜斜推起,血红着双眼向那个老人发出了最后一击。
只听得半空中踫地炸响爆出,两人雄浑的拳力,凶狠的气劲,如排山倒海般重重的对击。
这一击,两人都受了重伤,不得不面对面的坐下,鲜血在两人的口角边丝丝滴着。两人狰狞而愤怒的面孔在暗暗的月光辉映下,说不出的凄凉可怖。
王天霸突然怪笑一声,他被玄劲破体,最先支持不住,颓然昏死过去。
老人还想站起来再给他一下,但自己的身子骨也好似被王天霸这天崩一拳给打散了,一时竟是无法站起。
一条瘦削的身影终于在这时静静的来到,他缓缓叹了口气。
“邓子龙,你应该知道,能打出这一记杀拳的,至少不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也只有用这种热血打出来的劲力,才出乎意料的打破了邓子龙几十年苦练的内家玄劲,自己果然是老了,邓子龙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不得不垂下了头,“我知道我也造了不少孽,今天本没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看了王天霸一眼,“但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仇我非报不可。”
杨铮的灰袍一摆,头轻仰着乌云掩遮下的明月,似笑非笑般的说道:
“其实你错了,他也错了,我们都错了。那道墙是被其它人用极精深的功力在砸墙的那一瞬间给击毁的,一击得手后立即遁走。王天霸也只是成了替死鬼而已,真正的仇家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仇只怕你是根本没法报的。”
“杨铮,天下没有你不知道的事的,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杨铮摇摇头,面色沉重的说道:“你如果信得过我的为人,你的仇我一定会帮你报。你杀的无辜已经不少了,难道还不能觉悟吗?”
邓子龙老眼一阵迷蒙,颤声道:“人人都说杨铮一诺千金,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欠你的情,只有来世再报了。”说完一掌往自己百会穴上直击而下。
掌被杨铮轻轻挡下,只见他拿出一个荷包,“我有个朋友正在北边抗击瓦剌,邓老你若有从军之意,杨某愿意当个引荐之人。保国卫家,也算您还在下我的人情,补偿一下你所犯的罪吧。”
邓子龙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寒风中,一个差役向杨铮问道,“邓子龙走了,我们怎么向上面交待?”
杨铮冷冷地望着前方无尽的空洞的黑暗,“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其余的他们不会多问的。”
那个差役又问道:“但是没找到凶手,对大哥你的名声恐怕有损?”
杨铮沉默下来,喃喃说道:“凶手,谁是凶手?”
他反复着咀嚼着这句话,一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花楼街的尽头。
半年后,颜龙风代表国朝进行的花楼贸易集市的大会在这里进行,当各国的使者众口一辞的交赞这条街的繁华和国朝的昌盛时,日本使者柳生宗严不经意间说了一句:“繁华固然是天下无双,但有股血腥气为何总是挥之不去,怪哉,怪哉?”
那一瞬间,那样泰然自若的颜龙风,面色竟也为之而微微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