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梦回江南,楼台烟雨,水村山郭,又闻牧童短笛,丝竹笙歌。
于是人醉了,斜风细雨里,任凭轻吻。
轻扬的头发,拂去别后的一路风尘。
久违了,这殷殷红豆,依依杨柳;久违了,这秦砖汉瓦,流水人家。
有多少诗诵秦淮,又多少画绘扬州。
阅尽人间春色,最消魂处,还是江南。
一个瘦瘦的年青人百无聊赖的在玄武湖边坐着打着水漂,薄薄的石子如雀跃的精灵在宽阔的湖面尽情驰骋,溅在厚厚的城墙反弹回来才沉沉没入湖底。
“真是无聊啊!就这样混了一个多月了。”年青人的脸上尽是疲惫。
由于金陵最近不断有富豪莫名其妙的惨死在家中,只听说府中琼枝月影之间一只曼妙的黄色蝴蝶飞过,府中主人就木然倒地。这件事弄得民心惶惶,府尹束手无策,最后不得不向京城求救。于是杨铮就随京城名捕郝檀心来到了金陵办案,可是郝檀心只是叫杨铮在玄武湖畔观察是否有可疑人物走动,自己则和金陵名捕梅凉心在一起研究案情,这样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很多人都说,年轻人嘛,就是要这样下基层煅炼的。
于是他就在这里傻傻的坐了一个月,灵秀的江南山水,秀雅的风流人物,天天如风云般在眼前掠过。而除了每天吃饭屙屎之外,他就老老实实的在看,回去照例交厚厚的一叠资料。
杨铮也知道老郝没时间看这。因为每次他晚上交去不久,老郝就神色肃然的出去,很晚才哼着小曲回来,灯接着就熄了。
之后,第二天就能在粪坑里看到昨天交上的那些纸。
但他还是每天都认真的做,杨铮想,做了毕竟对自己的分析能力还是有所提高的。
比如,现在看到远处的船帆,就知道是哪家红楼的绣船;听听唱出的小曲,就知道是的哪位姑娘在里面了。
每当这时,他总会有些走神。
不过今天他没有走神,因为今天在玄武湖上开的这艘船,是他这一个月来从没看见过的。
船不大,却竖了杆不相配的大面红旗,腥红如血,在夕阳晚风中微微的扬着。
船在湖中心漫无目的的随风流淌,不知是水载着船,还是船载着风。
杨铮正在想怎么上去时,一个负着秋水长剑的灰袍汉子乘着一叶扁舟,无桨自动,在湖面上轻轻划过。
杨铮立时眼睛一亮,“沈云兄弟,何时来到金陵,载我一程如何?”
来者非别,正是京城中“仁义双剑”中的“仁剑”萧沈云。
“仁剑”萧沈云,“义剑”沐凌天本就人中的龙,剑中的芒,武林的后起之秀。
大内锦衣卫总管柳松看过他们比剑后曾说:“二十年后之武林,懂用剑的人,又多了两个。”
他们比杨铮要年轻的多,也要有名的多。
就算如此,他们却都能做到,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有傲骨。
这对年轻人来说,尤为难得。
萧沈云微笑之中,随手就甩出一根长绳,两人彼此用力一绞,杨铮就飞上了船头。
“杨头也这么有兴致在这里欣赏湖景?”
“哦,想到那条船上去看上一看,只是怕扫了沈云兄弟的雅兴。”
“不用客气,杨头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话语之间,两人已跃到了那只船的甲板之上,杨铮一猫腰,摸到一条极深的细缝,若有所思。
萧沈云也情知有异,长剑出鞘,一剑就劈开了船前的布帘。
灯红酒绿的船里,只有一个人,在椅上坐着稳如泰山。
杨铮铁青着脸,走过去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萧沈云的眼中却只有惊讶和愤怒。
因为从今往后,号称“铁血丹心”的一代京城名捕赫檀心这个名字,就永远从江湖上消失了。
萧沈云的手在赫檀心身上一寸寸抚过,最后才长出一口气,“奇怪,全身没有伤痕,只是临终前好似和什么人比拼过内力,以致经脉衰竭,但并不致死的。”
这一点倒和京城几个大富豪的死颇有些相像。
杨铮仔细寻过了四周,并没有异常,这证明了赫檀心至少不是在这船上被杀的。
以赫檀心的武功造诣,就算逍遥剑仙也不可能在毫无动静的情况下将其一举击杀。
那么很合理的解释就是,赫檀心在上船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
这些天来,赫檀心一直和梅凉心在一起办案,为何今天梅凉心却毫无音信传来呢?
杨铮目光如电般闪过,现在要做两件事:
一是找到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二是梅凉心现在在哪里?
当然还有一件事,杨铮却没有说出来。
和萧沈云告别后,杨铮让大家翻出金陵所有的船号,终于查到这艘船是二十年前原来金陵巨富韩宜忠所用,至今早已杳无音信,没想在今天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梅捕头到那里去了,有人知道吗?”
“今天早上赫捕头要人送信来说,约梅头在惠山上喝酒,梅头一早就走了。”
“谁送的信?”
“就是南街一品居的小孟。”
一品居,喝酒的人很多,大家正嘀咕着是要包围,还是直接进去拿人时,杨铮挥挥手,“大家不要乱动。”
就这么一挥手,大家就不敢动了。
顺着杨铮的目光,大家都看到了二楼长椅上的一个面色雪白的人,正是金陵快捕梅凉心。
但不敢动还不是因为他,而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人,白衣胜雪,目光的锐利的就如他身后的那柄长剑,令人胆颤心惊,莫能直视。
剑长两尺三寸,宽三分,重九斤七钱,名唤“松云”。
江湖上没人不知道这柄剑,可的确也没有人了解这柄剑。
谁都不知道这柄剑从何而来,但自它出生之日起,给人们带来的就只是孤绝、高傲和死亡。
所以当柳松接受朝廷锦衣卫总管的任命之时,江湖又顿时是一片哗然。
杨铮一个人上去,轻轻叩了三下门。
“进。”话说的掷地有声,而且短而精练,这是柳松一贯的作风。
何况杨铮只是现在只是京城一个不名一文的捕头,也用不着对他很客气。
杨铮刚进门,就看到了一名正在悚悚发抖的伙计,在角落里垂着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然后就听见他望着自己慌张的叫道:“大人,就是他,就是他要我送的。”
杨铮顿时就感到一道无形的剑气将自己完全锁住,但杨铮没有动,一如既往的笔直的站着。
“请问这问小哥,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
“今天早上辰时三刻,是你把信函交给我的,要我转交给梅捕头,你怎么不认帐了。”小孟满脸的不相信。
“那时我身上是不是有种特殊的气味?”
“气味,没有啊,只是你身上很香罢了。”
“什么香味?”
小孟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才从口中慢慢吐出几个字,“好像,很香的,应该是桃花的香味吧!”
整个金陵,桃花开得最茂盛的地方是长河边的劳山,劳山最幽深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桃林。
金陵的人都知道,那里的桃林里,去过的人身上的香味,可以萦绕许久而不散。
杨铮和柳松现在就在这片桃林的外面。
“这片桃林开得好艳。”柳松一向冷冷的脸上也似有了浅浅的笑意。
“柳大人请在林外稍待,我先进去看看。”杨铮知道柳松不会出手,这次来只不过受皇命所差,来江南巡视而已。
“你去吧!”柳松的眼睛依旧盯着这满天遍地的桃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铮独自走在桃花铺满的小径上,东拐西弯,脚步却越走越慢。
难道是自己想给他一个逃跑的机会,这不行,杨铮再想想,脚步又加快了。
就在杨铮踏在林中央五枝桃花之间的一刹那间,他听到了极细微的暗器破空之声。
杨铮滴溜溜一转,将五支长针尽接用指弹落,但他刚松一口气,更为隐蔽的一支细针从地下射出,正中他的心口。
杨铮就这样倒了下去。
一条纤弱的黄色身影,从乱花群中如鬼魁般飘了出来,在月光的辉映下,说不出的凄清冷艳。
“哥,我就让你死了这条心吧!”
萧沈云在长河之畔的劳山山巅,运功反复的冲着被妹妹封住的穴道。
他心急如焚,因为他可以杀尽天下恶人,也不愿错杀一个正人君子。
所以他看见妹妹带来的杨铮的尸体时,忍不住朝萧迷人大声喝斥。
“我说过罪都由我一人承担,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再造杀孽。”
“父亲临终前说过,我们两人要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像赫檀心、梅凉心这种人,杀一千个都不可惜,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抵命。现在这个人已经被我杀掉,再没有人来抓我们了。你如果觉得我做错了,你就杀了我吧!”说着她解开了萧沈云被封的穴道,将石上长剑倒卷而起,送到了萧沈云的手上。
萧沈云的手在抖,这一剑他就是铁石心肠,又怎么能刺得下去。
他缓缓垂下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萧迷人,“你带这封信,去找武林城的慕容天宗,他和我有八拜之交,一定会收留你的。”
萧迷人神色坚决的说道:“你不走,我不会走。”
萧沈云面色凝重,他想出手制住萧迷人,再将她送走。
山崖的一棵桃树下上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小小的吊篮,是他准备送萧迷人走的,没想却被妹妹给制住。
现在的萧迷人,轻功之灵幻鬼异,放眼当今天下,绝没人能望其项背,他能制得住她吗?
但此时一只有力的手从地下如神出鬼没般的虚握而出,真气鼓荡之间,萧迷人只觉承山、尾中、环跳三穴一麻,就不自觉的倚在了一个男人的怀中。
萧迷人刚想叫,杨铮已把她稳稳的把她放到了地上,顺手点了她的哑穴。
萧沉云面沉如水,一柄银剑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黄色光芒。
“你果然没有死。不过人是我杀的,和我妹子无关。你放了我妹子,我自己向官府投案。”
杨铮双目如电,“你为何要杀赫捕头?”
“报仇。”
“萧作田?”
“不错,我父亲就是当年的神偷萧作田。他当年虽然多取强豪之物,弄得金陵富豪人人自危,但赫檀心他们曾答应过,只要交出藏宝图,就可以让我父亲以韩宜忠的身份平平安安的度过下半生。”
“你是说二十年前韩家的那场大火是赫捕头他们策划的?”
“母亲被他们活活烧死了,父亲勉强带我们逃出了火海,将我们隐藏好后,他自己引开了追兵……”
杨铮知道,当年萧作田和杨恨并称为“南偷北盗”,萧作田在金陵校场凌迟时,父亲也曾在场,回来后闷闷不乐了好多天,后来才决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我萧沈云生平从不求人,可我现在还是求你放过我妹子,她年龄还小……”
杨铮看着萧沈云消瘦的脸颊,湿润的眼角,再看看地上一脸倔强之色的萧迷人,他又想起了冰风谷那个给他留下了毕生遗憾的白衣少女。
“话虽如此,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今天也许不该去玄武湖的。”
“赫檀心不死,我心难安,至于碰到了你,也许是天意吧。不过我还是很奇怪,你是怎么能躲过我妹子的七星破锋针的?”
“因为你在探伤时,探的并不是他的伤,而是取他身上所中的针,所以我有了些准备。”
杨铮慢慢从胸口处掏出了几片黑色金属片,金属片上吸附着一根细长的金针。
萧沈云的剑在抖,听得出如响尾蛇一般的颤动,他已无路可走。
击败杨铮,救出妹妹,是他唯一可选择的路。
两人在凌厉山风中对峙,树上的枝节在不断的颤抖,风在岩石间不停的呼啸。
这时月芽儿的一丝影子透过层层的桃花,压在了杨铮的左眼边。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萧沈云的“星河断流”已随风声长啸浩然击至,这一招至少能击退杨铮,他这样想。
杨铮果然向后退,但他却一手拎起了萧迷人,把她推向吊篮,而后一出手击断了桃树上的绳子。
吊篮如箭一般向山崖下落去,萧沈云没想到杨铮居然用这样卑劣的招式,大骇之下,想去抓那根绳子,但却扑了个空。
当他回头怒目望向杨铮时,一支金针如流星般更快的从身前划过,劲道不算是很大,却恰好在山腰上的一块岩石上将绳子的末端牢牢钉住。
是杨铮的手,妹妹的那根七星破锋针。杀人的暗器,最终还是保住了妹妹的性命。
萧沈云还来不及说谢谢,就看到桃林月影之间缓缓走出一个人,看着满天的繁星,说了句,“可惜。”
不知他是可惜没抓住萧迷人,还是为萧沈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而可惜。
杨铮在一品居里喝酒,喝的很醉,捉住了萧沈云,破了金陵大案,他却觉得心在滴血。
如果自己是萧沈云,会怎么做?
一想到这,杨铮的血就在滴,因为他觉得萧沈云没有做错。
但萧沈云的的确确是犯了死罪,就要在明日处斩。
江湖中这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自己的手又沾上了洗刷不掉的血腥。
这也许是法的胜利,却绝对是侠的失败。
他是护法之吏,却又是侠道中人,所以他痛苦。
与他相对很远,也有一个人在独自喝着,他身上的花香,与酒气相渗透,弥漫在整个酒楼。
杨铮很奇怪,为何只有自己身上没有花香,也许是身上真气鼓得太紧,没福份去享受吧!
于是杨铮苦笑着就倒在了桌上。
柳松在牢狱中望着萧沈云,看了足足一个时辰却没有一句话,旁边的差役看着都有些发毛。
萧沈云还是旁若无人的吃着,这是他最后一顿砍头饭,所以他吃得很香。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来酒,来酒啊!”萧沈云的手击着木桌,不耐烦的敲着木桌。
“求生还是求死?”柳松的一挥手,让其它人都退了下去。
“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劳山之巅,弃剑桃林,人杰与我无关,鬼雄和我无份,大人又何必如此执着。”
“没有剑,还有心;心若死,你师父也救不了你。”柳松丢出一封信,“你自己选择吧!”
没有人想死,尤其是这样无谓的死。
萧沈云虽然视死如归,但也不是蠢人。
一想到大相国寺古木大师十多年的禅教,他的心境在刹那间无比的平和,对柳松笑道:
“柳施主一定取了不少劳山的桃花,不妨让我最后再酿一杯桃花酒如何?”
大相国寺的桃花又落了,夹着的是萧沈云最后一丝乱发,跟着一声谒语喝过:
“福德如空,佛境可恩;法身正觉,梵天雷音。”
杨铮耸耸肩,从今后天底下少了一个恩怨情仇的萧沈云,多了一个一心向佛的天音和尚。这倒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回过头来,远处的小山丘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白衣人。
绚烂无比的夕阳下,他也如天边那朵白云,袅袅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