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的时候,我感觉浑身酸痛,腰都直不起了。需要做的都基本做完,就差还没有清理外壳了。有一阵,我很不耐烦,只怪宝贝太麻烦。我甚至后悔做出这样一个倒霉的决定,白白浪费了一大天的美好时光,而我蛮可以在这一天里找几个小姑娘快乐一番的。我的双手糊满了机油,上厕所的时候不免就搞了一些在那把儿上。可是,宝贝看起来越发精神了。我发动起来,听了听它的声音,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我也就很有些高兴起来。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人们总是会很高兴。
父亲还在睡午觉,我能听见从他嗓子眼儿里发出来的呼噜、呼噜的口哨声。他挺能睡,整整一个下午。这一点儿跟其他老头子不太一样。也许,他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母亲去了一趟菜园子,回来抱了一大兜子蔬菜,看见我在老老实实地擦车,欣慰地洗了黄瓜和西红柿,问我吃不吃,算是犒赏的意思。我摇摇头,她就坐下来择韭菜,说是晚上拿鸡蛋炒了吃。她漫不经心似地一棵一棵地择菜,神态很悠闲,动作却相当麻利,一边择菜,一边还絮絮叨叨地向我描述菜的长势,说黄瓜翠绿、翠绿的都能掐出水,柿子通红、通红的可以染出布,以及茄子豆角等一大堆无聊的庄稼经。我只是随便地听着,什么都无所谓。
一会儿,她突然扔下韭菜,跑到南墙根下的鸡窝里摸索了两下,掏出一只鸡蛋,欣欣然举过头顶对准阳光瞅了瞅,然后走进屋里放下。她再出来的时候,端着一个笸箩,里面盛着一些玉米碴子,不等她走到鸡窝边,一大窝子鸡们已经迫不及待的从栏杆里探出了脑袋,咯咯地叫唤。母亲将玉米倒进槽子,随手伸手点了点数,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我们常玩的那个公鸡头母鸡头的游戏。她仔细地点了半天,觉着数量不对头,于是咕咕地唤了两声。果然,立刻从墙角的阴凉地里跑出来一只半大的小花母鸡,三下两下地蹦达过来。母亲指着它数落,好像慈爱地批评不听话的孩子:“你这个小呆瓜,就知道玩儿,没看见大家都出来吃饭了?”
小花母鸡顾不上害羞,早就一头扎进鸡群里了。母亲这才微笑着直起腰,满意地看看欢快的鸡群,然后轻快地回去继续择菜。
洗完了菜,母亲出门倒垃圾。我还没听见那敲打簸箕的声音,就听见她问:“他大妈,散会了?”
“哎,散了,他婶子。”一个嘶哑的声音说:“耶稣保佑你。”
“阿弥陀佛,感谢上帝!”母亲不无感激地说。
母亲所说的“散会”指的是村子里的基督教众们每周末召开一次的聚会,我们村子里没有教堂,实际上周围的村子里也没有,他们的聚点是移动的,一般临时指定在某个教友的家里,这给他们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听到母亲的话,我就知道是关大妈回来了。
我想不到母亲会说出一句如此有水平的话,她既不求神拜佛,更不相信上帝,却清楚地知道他们各自的行话,竟然还能灵活地将这两句毫不搭界的话连成一句。我不知道佛祖和上帝听到她这句话后会有怎样的感想,却明白母亲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在那个年头,在我的家乡胶州弯——至少在我们村子里——人们的信仰是有些混乱的。一部分人虔诚地求神拜佛,一部分人忠实地信仰上帝,还有一部分两者兼顾者,譬如我的祖母,当她在炕上无聊地躺了多年以后,仿佛突然惊醒似地对耶稣基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她又难以割舍多年来对佛祖的倚赖,于是不久,在她炕头正上方的墙上,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像的旁边,就多出了一个大十字架的像,而她的枕边,在那本被她无数次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见的金刚经的旁边,又多出了一本同样看不见一个字的圣经(祖母瘫痪不久,眼睛就因为白内障彻底失明了)。我爱我的祖母,我相信任何一个拥有信仰的人都是值得我去尊敬的,无论他们信仰的是佛祖还是上帝或者其他什么,心中的希望都是最美好的。自然,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们多数是不信这些的,青春太短暂,太珍贵,还来不及去思考快乐之外的任何事物。但我却永远也想不通,我那可爱的关大妈,被我私下里叫了一辈子“关你屁事”的关大妈,有一天竟也成为了上帝的子民!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这个做过妇女主任的老共产党员,跪在上帝面前祷告的时候,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这时候,我听见关大妈问:“大侄子在家吗?”
“在,在,他大妈,快进屋里坐。”母亲连声道,并大声喊着我的乳名:“港子,你关大妈来了!”
我很不喜欢母亲在外人面前叫我乳名。这个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海边正在建码头,我们那地方的方言将码头叫做港。我不喜欢的原因是从母亲的方言口中喊出来,容易让人理解为“缸子”。我不动声色,只当没有听见。但身后却响起了遥遥晃晃的脚步声,关大妈嘶哑的声音随即传来:“大侄子,修车呢?”
我听出她的话里透着愉快,想必是刚刚见过上帝的缘故。
“啊,关大妈呀!”我头也不抬地答应,心想,死老太婆,明明是擦车却说成修车,什么****眼神,好像巴不得我的宝贝儿早点儿毁了似的。
“港子,给你关大妈拿个凳子!”母亲在外面喊。
“我手上有油!”我大声道。
“自己来,自己来。”关大妈颠着脚去屋里,很快提着个小凳子出来了。真看不出来,这么大把年纪了,还那么麻利。我在车后头斜着眼,瞅见一对穿手工布鞋的脚在旁边停住。关大妈将凳子放在地上,慢腾腾地坐下。
然后,这老太太开始问我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上班忙吗,常加班吧,晚上回家吃饭吗,诸如此类的废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可能她觉出了我的无趣,不久将话题转到了我和关伟小时候的那些屁事上。她说:“大侄子,你真行,连摩托都会修了。我刚来那会儿,一看你那个机灵劲儿,就知道你长大了能干。”
我心想,死老太婆,你还真厉害呀,从我小时候就能看出我现在会修摩托车了,你还真神了。我这么不屑地想着,听见她继续道:“我们家关伟要能有你的一半的能耐,我老太婆也就知足了。”
这是实话,要不然你也用不着来求我了,我又想,这是开始拍马屁了,那就快快拍,使劲拍,看你能拍出什么道道来。
她继续道:“你小的时候,老调皮,我们家关伟比你大两岁还经常被你欺负呢。他到是不会欺负人,就是没有你聪明,太笨,这是让老实给害了呀。”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莫不是来算老帐的吧,瞧你也还算明白,怎么净说糊涂话呢?真是老不死了。我就说:“是吗?”
她见我有了反应,好像很高兴,连忙说:“可不是?关伟见到你就害怕,老是担心你抢了他什么宝贝似的。其实,他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稀罕呢?”
我想起了那些“好书”,不禁笑了笑。她就更加高兴了,误以为我喜欢听她罗嗦,伸直了脖子,把那张老脸凑近我,小声问:“大侄子,找女朋友了吧?”
这时,母亲走进院子,怪我没有给关大妈倒水:“就是不懂事,都这么大了。”
“我手上有油。”我说的是实情。
关大妈赶紧说没事,好像怪我母亲打扰了她,不耐烦地冲我母亲挥了挥手,让我母亲自管去忙。母亲进屋给她倒来水,她端了一会,却并不喝,放在了地上,兀自问:“很漂亮吧?”
我突然想逗逗她,问:“你说的是哪一个呀?太多了,漂亮不漂亮的都有,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追,撵都不走,烦死了。”
“啧啧,”关大妈连连点头,羡慕地说:“我就说嘛,大侄子就是本事,人长得又精神,啧啧,真行!”
母亲瞪我一眼,“别跟你关大妈瞎说,让你关大妈笑话。”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着我大侄子好,人好,心眼也好,知道逗我老婆子高兴。我们家关伟就不会,整天耷拉着头,就跟一头倒霉的驴似的,哪有大侄子聪明。”
母亲笑了笑走开了。
“唉,大侄子,看看你,再看看我们家关伟,真不争气呀!眼瞅着都快奔三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连个女朋友都找不着,叫人跟着操心呢。”关大妈接连叹气,“唉,怎么这么笨呀!”
“三十结婚不算晚。”我说,这实际是一句真心话。
“瞅瞅,大侄子,你是不知道。你关伟哥哥不像你,没有人操心是不行的。我也小六十了,我这个病也早就没得治了,说好了还能蹦达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好这就去见上帝了。我这要是一去,他可怎么是好呀?”我看见她好像挤了挤眼睛。“我本也活够了,要不是惦记着他,早就去了。”
说到这里,她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巾擦眼睛。我装作没有看见,心说,你早该死了,活得跟历史似的有什么意思,都快古董了。我不愿意看她的样子,觉着真讨厌,背过身去继续擦车。
一半天,她没再说话,我有点奇怪,回过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的哭了。两行眼泪无声地滑过皱纹满布的老脸。我没有见过老太太哭,一时间忘了掩饰心中的慌乱,就那么呆住了。她浑然不觉。我觉着她确实老了,脸上的皱纹能扯到肩膀上,头发好像落了一层面粉,身体孱弱,神情恍惚。她哪里还是以前那个走路铿锵,说话果断的“关你屁事”呀,完全是一个老弱不堪的婆婆嘛。这个发现使我震动,我想到时间是多么无情,生命又何其脆弱。
关大妈看着我头顶上方,怔怔地发呆,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找遍了大脑,却一无所获。母亲在屋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框。我看见她冲我招手,于是赶忙走过去。
“嘘!”母亲示意我低声,然后拉我走进屋里说:“看看,这就是你关大妈,她每次来都哭上一会儿,然后怔上半天。我是怀疑她快不行了,听说她年轻时的毛病没得治,活到现在已经很不易了。人老了就爱唠叨,也是牵挂的多了,你别烦她,给她说点好听的,就算哄她高兴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出来,关大妈疑惑地看着我,仿佛灵魂飞去了刚刚回来,想是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我感觉口舌发涩,知道自己还没有修炼到家,终是心太软。
“关大妈,喝水吧。”我说。
“不渴,你是大侄子呀!”她糊涂了。
我皱了皱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不小心将机油抹到了她的衣服上。我不好意思地说:“关大妈,您放心吧,关伟的事我想办法,保证给他找个漂亮媳妇。”
“噢?那感情好。”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赶紧去扶,顾不得将机油抹到她衣服上了,我怕这老太太就此趴下,一命呜呼。
“能行?”她问,使劲抓着我的胳膊。
“行,瞧好吧,您就。”
“啊?”
我觉着她在装傻,但还是凑到她耳边大声重复道:“您就放心吧,关伟的事我给她办。别着急,您慢走。”
“好、好、好啊。”她念叨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还不放心,但终于叹口气,慢慢地走了,临到门口,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回身说:“大侄子,耶稣保佑你。”
我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