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囚服的猴头很落寞。他可能猜到了是谁来探监,从角落的小门进来后并没有四下里着急的张望,而只是迅速地看了我们一眼,立刻将头垂下,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失去了往日的弹性,气色萎靡不振,宛如一条本想向主人讨好的狗却被主人踹了两脚后垂头丧气离开时的样子。他看看我们,轻轻点头,然后在铁网后面坐了下来。
“来了。”他说。
严丽萍看看我,突然低下头不说话。死活要来的是她,来了不说话的也是她,猴头的眼光从她的脸上挪过来,渴望却又失望。我很纳闷,看着这不说话的俩人,想着怎么打开这个僵局呢?
“还好吗?”我问。
“就那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他抬起头看着我道:“家里都挺好?”
“挺好,”我说:“一切照旧,除了季节变了,什么都没有变。”
他将眼光快速地从严丽萍的脸上扫过,停固在铁丝网的某个网眼上,怔怔地出神。我转眼看严丽萍,她正在用手挑起裙边,不住地绞弄着,眼光低垂,嘴唇紧闭,我暗自叹气。
“不知道你需要什么,给你带了两条烟。”我说。
“谢谢。”
“毛衣是丽萍亲手织的。天冷了,注意身体。”我接着道。
猴头的眼光闪了一下,快速地看看严丽萍,旋即挪开。严丽萍始终紧抿嘴唇,既不抬眼也不说话,好像一个低头挨训的孩子。猴头身后的小警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眼光里却满是探询。
“其它那些是你爸让我给你带来的。他这两天身体不是很好,有些感冒,还是喝酒,不过比以前少了。他说等他消停一点就来看看你。”
“哼,他连自己都顾不了还会来看我?”
“算了,他总是你亲生父亲。”我劝慰道。
“要不是亲生的也就算了。”
“他还是很惦记你的,你也该经常往家里捎个信。”
“行了,提这些干嘛。”
他有些不耐烦。我打住话头,有些尴尬。我看看严丽萍,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她。她懵懵懂懂地看我,我叹气,“你先出去等会儿,过会儿我叫你。”
她点点头,看一眼猴头,低头走了出去。
“几年?”严丽萍走出去后,我问。
“四年。”他苦笑。
“后悔吗?”
“怎么说呢?”他搔搔头皮,一脸无奈,道:“说不后悔是假的,可是又是必然。我到觉着在这里的这一个月比在外面安然得多,现在让我出去我怕是都不愿意。呵呵。”
“你这么说我很欣慰,”我道:“可以抽烟吗,现在?我想你也许想来一支。”
“现在怕是不行。”他道:“身上有?”
“有两包。”
“你也抽烟了?”
“不是,给你准备的。我以为这里可以抽烟,你抽起烟来话才说的利索嘛。”
“呵呵。”他笑笑道:“拿来。”
我将烟从兜里掏出来,瞅那小警察没有注意,迅速地从铁丝网底下抛过去。他接过,看看,满意地笑道:“嘿,还是软中华?”
“合你口味?”
他没有回答,站起来冲那小警察走过去,递过去一包烟,小声说了两句话。小警察接过烟看看,又向我看看,又迅速冲再无他人的探访室瞅瞅,嘱咐了猴头一句什么,将烟揣了起来,递给他一只一次性打火机。
猴头点点头,走回来,嘴里早已点着了一支。他坐下来,深吸一口又长长地吐出来,得意摇头笑道:“这哥们挺好说话,我们关系不错。”
我会意地笑。
“其实在这里挺不错,比在外面热闹多了,不干活的时候就打打牌、说说女人。早知道这里面条件这么好,没准儿早就进来了。哈哈。”他得意地说,神态有些放肆起来。
我皱皱眉头,找到了他以前的影子,既欣慰又觉不安。
“进来后,见到几个以前的哥们,多年没有消息,原来早在这里猫起来了,看见我还怪我怎么才来呢,呵呵。”
“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吧?”我问。
“对,也就这点儿遗憾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女人也许对我更好,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惦记着那什么心事。”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以前女人多的时候,一晚上抓好几个,又怎么样?死在床上也就算了,醒来后还不是空一阵欢喜?我现在静下来想想以前经手的那些,竟然一个也想不起来了,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头发多长、皮肤多白、怎么叫床统统想不起来,唯一能记得住的就是她们都是女人。哈哈,你说奇怪不?”
“这没什么奇怪,所有女人都一个样,无非两个优点一个漏洞,关上灯就那么回事。”我笑笑,见他疑惑地看我,补充道:“我也是新近有所心得。”
“有新货上市?”他猴急问。
“哪有,”我叹道:“不光新货没有,连旧货都没了。我也是有些丧气,没什么心情。这天一变,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上个礼拜感冒发了一次烧,一股脑儿地烧光了。没有情绪,提不起兴趣。”
他奇怪地瞪我,好像不信我的话,然后会意般一咧嘴,露出满口大黄牙,道:“死鱼也有爬上岸的那一天?”
我没有理他的戏谑,看看时间去了一半,想去换严丽萍进来。我站起来,听见他道:“没事,再坐会儿,再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只好坐下。
“你结婚的时候,记得通知我,让我高兴高兴。”
“怎么突然想起了结婚?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还很遥远。”我奇怪道。
“也不是突然想起,”他换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仿佛要将整个房间的空气全部吸进胸腔里去,急速吐出来,宛若放了个长屁,然后慢条斯理地道:“这两天突然想到我们人是要结婚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想怎么会想起这么个混账问题。但这个问题着实混账,一直围着我转悠,不想都不成。如果以前有这么个想法,没准我现在不是这个样子,儿子都应该这么,这么高了吧?”他用手比划着,好像真得有个孩子在他跟前让他丈量身高。
“差不多,打酱油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好笑地说。
“******没准儿能捣乱了,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不过现在的孩子还不一样,没准儿都知道玩傻小姑娘了。哈哈。”
“要是你的儿子,那我信。”我肯定地道。
“你别忘了,第一次****还******是你怂恿我的呢。要是我的儿子那样,那包准也是你那鬼儿子带出来的。”
“这么说,你是后悔我带坏你喽?”
“屁!我后悔什么?老子一年玩过的妞儿比多数人一辈子玩儿的都多。我后悔什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他欠身往前,突然问:“你后悔了?”
“你一个月的甚至一天晚上的都比别人的多。”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指出这一点,“听说你那天的床上就有两个,是不是?”
“那还有假?两个算什么?”他不屑地道。
“唉,你也算不容易了,都如狼似虎的,真难为你受得了。”我叹道。
“哈哈,你是不是羡慕了?”
“哼!我羡慕你?”我有些疏忽地道:“羡慕你玩儿完女人的腚转头就忘了她们的脸?羡慕你不知死活地一晚上两个三个?羡慕你无论二十、三十、四十都不管不顾的照单全收?羡慕你拉完****撅起屁股找别人给你擦?羡慕你脖子上套一个狗链子腆着狗脸伸着狗鼻子四处找那些烂骨头?羡慕你坐在铁丝网后面人模狗样的充大爷?”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却兀自唠叨不绝。他越难受我越说得带劲,我好像很久以来就深恶痛绝了他,恨不得说死他,将他一下子噎死算。他没有做声,死狗一样垂着脸听我数落,脸色渐渐转青。
“——****一堆!”
我说完了,兀自愤愤不平似的,也不知道哪里来得这么股子气愤,莫名其妙。终于说完,我开始后悔,担心地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越来越青,终于浓成一片红紫,但转瞬又转白,不久白得很可观了。
半天,他没有言语。我因为后悔的不行,又觉着随即道歉也不是那么回事,也就再找不到话说。我正担着心,听见他突然诚恳地向我道:“你骂得对,确实如此,也许这就是我的写照。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所以你不用不好意思。”
“嘿嘿,”我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其实说自己呢,你别往心里去。这两天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想找个机会好好松快松快。你这也算赶上了,我其实是想骂骂自己。”我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确实很后悔不管不顾地这一通罗嗦。
“我说得是真话,你不用觉着抱歉。”他诚恳地看着我道:“晚上睡不着,整宿的睡不着,就想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算是给了我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其实,不后悔是假的。”他狠狠地掐灭烟蒂,随手扔在桌上,不说话了。
有一会儿的沉默。
“严丽萍还惦记着你呢,等会儿她进来你是不是好好说句话?”我试探着问他:“你们好歹相好了一场。我还是那句话,人家对你实在是够可以的了,你也该明明白白地表个态吧?”
“我明白。”他喃喃道:“她是个好女孩,可惜毁在我的手里了。我******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呀,你说?真是后悔呀!”
“行了。”我劝道:“后悔也晚了。咱都还年轻,出来后从头再来不为晚。我只是担心你那破罐子破摔的性子。改了这点,别的,都好说。”
“那你放心。”他看着我,认真道:“今非夕比,往事如风啊。”
“呵呵,”我好笑:“想不到狗嘴里也能吐出两句文化词儿,不错、不错。”
“嘿嘿。”他不好意思的笑。
“常往家里捎个信什么的。”我嘱咐道:“你爸真得很惦记。”
“知道。”
静了会儿,我站起来说:“你等着,我去叫她过来,这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抬起头看看我,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无法描述。我往外走,回头看去,他还在注视着我,还是那个表情。我觉着一阵空落落的,难受。
“小东。”走到一半,他突然叫我。
我猛回头。
“好好活着!”他使劲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庄严地点头,抽身走出来。眼眶湿润得很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跌进眼睛里,弄的我睁不开。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身后传来他那独特的沙哑的叹息似的声音:“没劲,真******没劲!”
雨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