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接待室里等着严丽萍,看着外面的天空。乌云冲东南方向拥挤着滚动而去,转瞬间露出一块湛蓝的天空。阳光从云隙里撒下来,光明而耀眼。一粒雨滴落在玻璃上,沿着玻璃缓缓地却越来越快地冲下去,摔在窗框上,粉身碎骨。我竖起耳朵,听不见声音响起,心里却分明地传来回音:“啪——”
严丽萍回来的时候红肿着双眼,这让我很满意。她朝我走来,抽着鼻子,委屈似地看看我,然后一头撞进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安慰似地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好像有些冷,不住地在我怀里打颤。也难怪,都秋天了,还穿这么薄的裙子,也不知道臭美给谁看。活该,我想。
我脱下外套给她披在肩上。她感激地看我,没有拒绝,将胳膊套上去,又依偎过来,还是哭。我被她弄的鼻子发酸,莫名其妙的感触,就好像诗人面对秋天的落叶。真他娘的见鬼!
“走吧?”我说。
她点点头,听话地拉着我走了出去。
因为监狱在临市,我们需要做下午的长途车往回赶。我和她随便找了一个餐厅,吃点东西。严丽萍没怎么吃东西,说不饿。我也不勉强,陪她喝了一瓶啤酒,点了两个小菜一盘水饺。她也没怎么说话。慢慢地心情好转起来,执意要去逛逛商场。我无奈地随着她去了。唉,女人!
下午四点,我们乘上了返程的长途汽车。车开动不久,严丽萍又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她是一个心很宽的女孩,不管遇到什么坏心情的事,喝点儿啤酒、逛逛街或者睡上一觉,马上又变得生龙活虎了。有时候,她可真让我羡慕。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速平稳的行驶,所有的人都在安静的睡觉或者看着车载电影,除了我。我闭起眼睛,让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混账事儿一遍遍地在脑海里过滤。我想起了那双眼睛,它们充满了幽怨和泪水。可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我在冷芝的身上莫名其妙的崩溃以后,心里慌乱的简直要了我的命。我承认她的猜测是对的,女人特有的敏感让她意识到我在当时想的是另外一个女人,那是桃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趴在她的身体上不住的道歉,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向冷芝道歉还是向桃子。
冷芝无动于衷了很久,她可能在试图压抑心中的怒火,她流了很多泪水,就像桃子在最后一晚一样,枕头都湿透了。可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咬紧牙关,将我一把从身上推了开去。冷冷地,像冰一样的声音说:“留着你的对不起去跟别人说吧。”
我们是在凌晨两点那会儿分得手。那时,我们已经穿好了衣服,相对而坐着。冷芝安静了下来。她向我谈起了桃子,虽然她没有说桃子的名字,可我还是知道,她说的是桃子。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是这么说的。
“我们谈了很多,包括你们的一切和我们的一切。”她平静地说:“那是秋天的第一场雨,就在那个你们经常去的小酒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她向我谈起了你们的一切。从认识到分手,一切的一切。她没有怪你,她说你也是没有办法。”
冷芝的声音平静地好像一条绞刑的绳套,直要将我的脖子勒紧,将我掐死。我深深地低垂着头,尽管这没有什么用。我听到静夜里,凄冷的汽笛声从遥远的海上传来,透过窗户和门的缝隙。我没有说话。
“她的话有些我听不懂,或许你是明白的。”她道:“她说到了家乡的天空,说是粉红色的天空。她说那天空下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却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她问我是不是很爱你,我说是的。我问她爱你吗?她没有回答,只是苦笑。她说任再美的天空,总有乌云笼罩的时候。你爱她吗?”
我没有回答。我记得她还问我要不要喝点茶或水什么的。我摇了摇头,但她还是给我倒了一杯水来,自己也倒了一杯,用两只手捧着。她坐在对面的床上,时而垂首,时而理一下头发,时而看看我,然后叹了一口气,长长地幽幽地叹气。
“她说你其实是一个对感情非常专一的男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你也很调皮。她说的是调皮,很特别。她看出了你的痛苦,她说虽然你好像很不在乎,其实你的内心是很痛的。她知道,所以自己也很痛苦。她说她不想再承受下去了,她逃避了。她决定离开。”
我又听到了那一声恐怖的汽笛,仿佛地狱里吹来一股冷风,将我浑身的皮肤“唰”地一下抽紧。我打了寒战,冷芝问我是不是有点冷,我摇了摇头。
“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虽然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但我还是跟她说了,毫无保留。她听后好像很安慰。她流泪了。她问我有没有和你上床,我说没有。她就是在那时流泪的。她趴在桌子上,哭的很伤心。我安慰她,她突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向我说对不起。她哭了很久,连我都感到替她难过。她真是一个好女孩。她让我对你温柔一点,说你是个很懂得柔情的人。她说得让我很脸红。”
冷芝说着脸果然红了。其实,脸红的******应该是我。冷芝咬咬嘴唇,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道:“你——很爱她吗?”
我不敢抬头看她,半晌,不知道点了头还是摇了头。冷芝又叹了口气,然后幽幽地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分手了?”
凌晨两点,我走出冷芝的宿舍。是的,的确是凌晨。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冷芝在我身后轻轻关上门,旋即熄灭了电灯。我不敢想象她会在黑暗里做什么,哭泣吗?可是,我知道,我的眼泪就是在那时候掉下来的。
我还记得,当时我骑着宝贝沿着一条黑漆漆的路飞驰,最后上了外环路。我在外环路上一个方向不停的跑,不住围着城市转着圈子。冷风吹干了泪水,我觉着皮肤干燥凉爽。城市看起来很辉煌,却离我那么遥远。我看见了城市辉煌的灯火,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发生了和正在发生,在那些斑斓的灯火里。我又看见了生我养我的村庄,那里一片静谧。
宝贝终于哑着嗓子停了下来,它累了。我将它停在路旁,蹲下来,双手紧紧地抱住快要四分五裂的脑袋,鬼一样号哭。冷芝最后告诉我的一句话是:“她说,每年春天都有桃花开漫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鬼才知道。我记起了大嘴婆说过的一句话:“梅花开了,接着是桃花。”她说的时候,眼睛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可我感觉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也许她看见了什么,但总不至于在我的脸上。她那空空洞洞地眼睛里没有希望,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是,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李哥自杀的当天晚上我就赶了去。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只知道慌张得厉害,好像整个世界都死去了一样。我像个丧家犬似的赶到时,房里挤满了人。警察正在将李哥的尸体从床上抬下来,仿佛抬着一只死狗。——有一条可怜的被主人无情地撵出家门的狗,在黑夜里孤零零地游荡,在一条空旷的路上。所有的事情已经够残忍的了,而更加残忍的是从世界尽头,从另一个方向,呜地跳出一列出轨的火车,一头朝它撞了过去。——他死了。床单染满了他的血,仿佛画了一朵巨大的盛开的玫瑰花。他将自己的腕动脉切断了,整整一天,就让血流着。我不知道他在临死前的刹那,想到的是些什么。
“他真傻,真傻。”大嘴婆茫然地唠叨着,看着我。
我走过去,把她拉进厨房,摁在椅子上。她兀自喃喃地道:“他真傻,真傻。”
我站在她身旁,轻轻地扶着她遥遥欲坠的身体。李乐进来了,脸上沾满了泪水,这个可怜的孩子在看见我的时候,竟然还像以往一样叫了我一声:“小东叔叔,你来了?”
我点点头,悲悯得看他。他悄悄地走到******身边,蹲下来,伸手扶着她的肩膀。大嘴婆转过来,抱着李乐放声痛哭。
我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严丽萍关心的脸。她推着我,担心地问:“你怎么流泪了,你不舒服吗?”
我笑了笑,告诉她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她怀疑地看看我,仍然不放心似的看了半晌。她的单眼皮有点儿妩媚,眼神也过于暧昧,都让我感觉不好意思了。她这才莞尔一笑,将头转向窗外。窗外已是城市的边缘,无数的车和人无聊地进进出出的,排着队,宛如电影院门口的入场、退场潮流。——可我更感觉像一列出轨的火车。火车里坐了些什么人呢?我突然这么想。
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