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公路上癞蛤蟆一样蹦达,车轮踏进坑里,激起一片浑浊的水。雨点沙沙地打在车窗的玻璃上,留下一条一条线的痕迹。我扭头看看身边的严丽萍,她睡着了,头靠着我的肩膀,发出轻微地喘息。
我病了,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做了三天噩梦,说了三天胡话,我梦见桃子在桃花的海里唱歌,我喊她,她明明白白地冲我笑笑,倏忽间又无影无踪,仿佛一阵风吹来,将青烟带去了天空。我抬头望天,确确实实,实实在在的一片粉红色的天空。
出院后,我答应了严丽萍的请求:陪她去监狱探望猴头。从严丽萍口中,我大体弄明白了猴头入狱的原因,原来他前一段时间出门的时候,在南方跟人合伙偷了不少汽车,上个月事发,半夜被警察从宾馆的床上逮了去,据说当时身边还睡着两个**。公诉时,他没有找律师,也没有尝试着上诉,警察审问他的时候态度也很配合,有问必答,好像巴不得快点儿进去似的。警察问他怎么通知他的家里,他说家里就算了,希望能通知一个人。警察问是谁,他说严丽萍。
雨越来越大,无息无止的意思。汽车拐了一个弯,慢慢地加入一队同样缓缓移动地车流里,最终停了下来。模样娇媚的乘务员小姐开门下去,顷刻又跑回来,操着甜美声音告诉大家不要着急,前面是一个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因为雨太大导致路面滑地厉害,所以限量通行,我们要多待一阵子才能走。
有乘客不满地唠叨,乘务员不住地道歉和安抚着,走向汽车尾部,回来后突然停在我身边,低下头柔声地问我:“先生,你没事吧?”
她垂下来的头发带来一阵清新的香气。我含笑注视着她洁白的长着一小片雀斑的脸,客气地道:“谢谢,我没事,只是有些头晕。”
“要不要来一片晕车药呢?”
“不用了,一会儿就好,谢谢。”
但她还是不容分说地将药取了来,端过一杯水,略带命令似的眼光看我,有点儿像冷芝娇嗔的样子。我笑笑,不忍拒绝她这好意,乖乖地接过药片吃了。她满意地看看我,好看地笑笑,好像面对的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因为认错的态度较好,以兹鼓励。
我叫住她,她猛然转身,“你笑的样子很好看,”我认真地指出:“你应该多笑。”
说完我冲她眨了一下眼睛。她立刻有点不好意思,脸好像还泛起了红晕,但她随之将眼睛看向睡在我肩头的严丽萍,露出一半的妩媚成为一种职业化的笑,转瞬即逝。我深呼吸,小小地伸了懒腰,微微一笑,闭起眼睛。乘务员小姑娘的眼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但我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了。
冷芝到底是怎么知道桃子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的眼神依然停在我面前,闭上眼就清晰可见,不用说是愤怒的,恨不得将我活扒皮,然后生生吞进肚子里去,对了,她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那天晚上,她要求我陪她一块儿吃饭,她的热情浓得让我难以置信。我答应了她,并买了一朵玫瑰。玫瑰花虽然只有一朵,但也红艳艳地好看。她很喜欢,还接过去夸张地闻了闻,然后突然放肆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即刻低下头吃吃地笑。倒是我,因为不习惯被她在公共场所里亲,摸着脸尴尬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她好像很开心,一直在笑,陪着我喝了点儿酒,脸越发红了。
吃饭的中间,她主动提出来要和我干杯。我说你行吗?
“不要小看我,你行我就行。”她笑道。
我举杯饮尽,然后举着空杯看她。她二话不说,一口干了,让我着实吃惊。她喝完吃菜的时候,好像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钱云回家了,不在宿舍睡。”
我一怔,将夹起来的一片羊肉掉在裤子上,赶紧抖掉了,不敢相信地问她:“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没听见就算了。”她白了我一眼。
“你好像是说今天晚上钱云不在宿舍……睡……”
“快吃吧。”她夹起一块羊肉塞进我嘴里,红着脸怪我道:“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我嘿嘿干笑,大嚼羊肉,用不怀好意地眼光瞅她,换来她更大的白眼。可是我并不在乎,甚至还喜欢她这白眼了,那是另外一种媚眼,我觉着。
饭后,回到宿舍,我有点儿迫不及待,坦白地说,不是我没有想过,实在是她从来不给我机会。可是这一次,也不知道她动了哪根筋,突然就春心萌动,我能不窃喜吗?我刚将窗帘拉上,她就在后面抱住了我。
我进入的时候,她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咬住了我的肩膀,钻心地痛。我忍住不让自己痛出声来,却忍不住将毯子掀开来透透气。我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那双流泪的眼睛,不是冷芝,是桃子的眼睛。
我猛地哆嗦了一下,又一下……
我睁开眼,看见严丽萍那关注的眼睛,立刻又闭来起来。汽车已经爬行在高速公路上,依旧很缓慢。我听到了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好像一条疲惫不堪的蛇正在沙滩上一蹭一蹭地爬。
“你没事吧,”严丽萍小声在我耳边问:“是不是做梦了,不要紧吧?”
她说着,轻轻地抓起了我的手,不断用手指在我的掌心里摩挲着。我小心地将手抽回来,揣进口袋里,睁开眼睛,冲她感激地笑笑。想着说声谢谢,刚张开口,她冰凉的小手却伸过来,将我的嘴捂住了,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柔声道:“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的。”说着,她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
我看看窗外倾盆的雨丝,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说,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严丽萍小声地问我。
“哦?”我奇怪地反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好几天了,一直在想着。”她没有动,俨然是在说梦话的样子,“我一直想弄明白,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你说,爱一个人是不是应该不惜一切地去爱他,无论他是虚情假意,还是无动于衷,都无怨无悔?”
“也许,是的吧。”我迟疑地道:“可是,也许也不是。唉,其实我也弄不明白。你干嘛非得去想这么个混蛋问题,想点别的不好?”
“不是我想去想,是由不得我不去想。它好像是个活的东西,老是在催我想着。”
“爱情不是你想就能想明白的,是一种感觉。我想,应该是一种感觉,无法用语言剖析明白。能够说明白的爱情怕也不是真正地爱情了。”我边想边琢磨,“所以你也不用刻意去想什么,还是跟着感觉走吧。当你真得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早就一塌糊涂了,怕是没有心思去想。现在想,恐怕正是在犹豫,说明你那所谓的爱情不怎么地道。啊,对了,难不成你又爱上什么人。你现在这个男朋友呢,不爱你了还是你不爱她了?”
“我没有男朋友,谁说我有男朋友了!”
“不是……”我惊讶道:“不是你说的吗?”
“我骗你呢。”严丽萍咯咯一笑,又立刻转为叹息,“我这样的,谁还会爱呢?”
“不许瞎说,”我呵斥她,“怎么没人要,年轻轻地,应该多往好处去想。你这样子,是真得要不得!”
“好了,好了”她不耐烦地很,“又来了你,跟我爸似的。”
“得得,不说了。”
我闭起眼睛,久久地听着汽车嘶哑地轰鸣和雨点拍击玻璃,想象着再见猴头时,他会是什么样子,从这个花花世界一下子投入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会想不开吧,我有些担心。
“你觉着你爱过她吗,现在还爱吗?”严丽萍轻轻地问我。
我没有回答,假装睡着了。
严丽萍不再说话,只轻轻地叹了口长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