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闻到了冰的气味,茫然地退出来。这气味冷的厉害,凝固了我的大脑,我感觉不到大脑的搅动,一片空白,到处都是空白,迷雾般笼罩了黑夜。我在这迷雾里乱串,找不到出口,没有通向任何地方的任何出口。我惊慌地四下里观望,双手不断地向四周挥舞着,试图将眼前的迷乱扫除干净。
终于,我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立刻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呵斥,“你干什么去?”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使我无法移动,我挣扎着,那手却越来越紧,终于,那手用力地敲在我的脑壳上,空气豁然开朗。我猛地打了个冷战,正看见母亲,她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生气问我:“你去哪儿?”
我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院门口。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仿佛看见了一头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猩猩。我看到了一身素裹的关伟,怔怔地站在灵堂门口,探头向这里打量。灵堂里发出烛光,将他的身影钉在地上,不住晃动。
是了,我想起来了。桃子走了,自己走的,招呼都没有跟我打。我从锅屋里回到灵堂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关伟告诉我,她已经走了,悄悄地,就像她来时一样,“你刚出去她就走了。”
天蒙蒙亮了,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桃子的住处。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放弃了敲门的打算,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房门,闪身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就像我的脚步一样。
桃子睡着了,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连鞋子都没有脱,就这么躺着。我挪到床前,跪下来,默默地盯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生怕她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良久,我一动也没动。
她有些憔悴,脸上的妆残缺不全,两条长长的泪痕斜斜地沿着眼角延伸下去,在耳轮上端转弯,紧贴着耳背爬进了后面的发层里,又在颈上出现,最终消失在脖子后面,那里有一片床单湿了;另外两条短短的从腮上掠过,直达嘴角。我心疼地伸出手,很想去摸摸这脸,却在中途打住,凝固在半空里。
我小心地给她脱掉鞋子,拉过毯子盖上,又仔细地凝视了半天,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来到厨房。
太阳升高了,阳光鬼鬼祟祟地从门窗的缝里溜进来,四处窥探。我洗了一勺米,放进电饭锅里,添上水,打开开关,炒了一盘鸡蛋,切葱花的时候不小心切了手指,深可见骨。一阵钻心的痛,红的血流了出来。我将指头放进嘴里咬着,带垃圾下楼,在早市买了四两油饼。药房还没有开门,买不到创可贴,又咬着指头回来。血还是流,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半天,越冲流得越快,气得我下死力咬了一下,直疼得我差点儿叫出声,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我觉着自己很没用,咬着指头怔怔地流眼泪,我想:也许流过眼泪血就不再流了,也就不再痛了。
粥熬好了,扑鼻得香,桃子爱吃甜的,我多加了一勺蜂蜜。我看了看手机,已经七点十分了。我在四下里瞅了半天,又出了一会神,然后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看了眼桃子,锁门去公司上班。
这一天,心情特别糟糕。大家都知道我有亲人去世,却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我的什么亲人,看我郁郁寡欢的样子,也没有人跟我开玩笑。冷芝问我是谁去世了,我说是一个邻居家的老太太,对我很好,她疑惑地瞅我,然后说:“一个邻居的老太太?至于嘛!”
我没有回她,她根本不懂。
“你的指头怎么了?”她看着我的手问。
“切了。”我冷冷地说。
“死样!”
大嘴婆到是感觉出点儿什么,但也只是轻轻地拍拍我,然后叹气,盯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冲她笑了笑,“我没事。”
“知道,我们都没事。”她也笑笑,指我的指头,“痛吗?”
我摇摇头,她走开。
中午在食堂吃饭,冷芝打了排骨,跟我一块儿吃。我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半个馒头,怎么也吃不下了。冷芝奇怪地看看我,没有说话。我看着丁老头从门口进来,笑呵呵地拿着饭盒,一会儿走过来搭讪。冷芝将排骨推到他面前说太多了吃不了。丁老头不客气地将排骨拨了去,装模做样地叹气说:“有些人就是好命呀,饭有人给打,盆有人给洗。”
“那你还不快去找一个老妈子伺候伺候你?”旁边一个娘们调笑他。
“嘿嘿,有合适的吗?给介绍一个!”
没听见那人说了句什么,惹得冷芝格格笑。丁老头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见我没有反应,夸张地瞪眼看我。我白了他一眼。他问冷芝:“这小子还没有缓过气来?”
“他邻居家的老太太死了,心里正难过呢。别理他!”冷芝说。
“嘿,可惜!”也不知说什么可惜,然后看看我,摇摇晃晃地走了。
冷芝站起来收拾,嘟囔道:“死老丁!”
我奇怪地看她,她又看着我愤愤地说:“一路货!”然后抱着饭盒去洗,回头看见我还傻傻地坐着,扑哧笑了,脸有点儿红。
我一直想给桃子打个电话,终于还是没有打。
下班前,桃子的电话来了,问我晚上过去不。我使劲点点头,又一想点头她怕是看不见,又赶紧说:“好,一会儿就过去。”
“去哪儿?”冷芝问我。
“家里有事。”我说。
她看我一眼,自己走了。
桃子一见我就扑过来,紧紧地搂住我,不说话,脸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我回手关上门,和她相拥着,靠在门上。良久,她将头探出来,咧嘴一笑。
我的眼泪吧嗒掉了。
她轻轻叹息,嘴唇凑了过来。她的舌尖温热而滑腻,在我的脸颊上来回移动,将眼泪悉数收归己有。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越来越多,简直让我不像个男人。我听见她在我耳边轻声絮语:“如果你的眼泪是海,我就跳进去将海吸干。”
我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她,看见一条落水狗在绝望地扑通。
桃子做了葱爆羊肉,满足地看着我吃。我吃得淋漓尽致满头大汗,她娇嗔着替我擦去,样子很像一个母亲。
“真好吃!”我说,其实我根本没有尝出什么滋味。
“多吃点儿。”
不是多吃点,我全部吃掉了,撑得肚子鼓鼓地。我摸着肚子,夸张地哎哟,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边不住地往我怀里拱。我将她抱着去了床上,她的眼睛始终深深地凝视着我。
“你想知道关大妈那天跟我单独说了什么吗?”桃子突然这么问我。
“什么?”我好奇。
“嘻嘻。”她突然又翻过来看我,盯着我的脸研究似地看了半天,躺下去后,用类似关你屁事的土嗓音说:“港子是个好孩子啊。”
“什么?”我一愣,“她说我了?”
“她最后才这么说来着。”
我无言,觉着心里有什么堵得慌。桃子伸开手,玩弄着手指头,展开、握起,不停地打量。
“看什么呢?”我问。
“关大妈说我的手好看来着。”她道:“她说,她年轻地时候,手也这么白,这么软,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关大爷最喜欢她的手,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握着,要不就睡不着。”
“嘿嘿。”我想起了关大爷,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说:“看关大爷的样子,不像有那么浪漫呀。”
“他们浪漫得很呢,真让人羡慕!”
“哦?你知道?”
“恩。那天,关大妈跟我说来着。”
“怎么个浪漫法?说说。”
“真想听?”
“恩。”
桃子突然扑哧笑了。我奇怪地看她。她又扑哧笑了一声,那样子,我都忍禁不住,“别笑,你到是说呀。”
“好,你也别笑呀,”她笑得鼻子都歪了,竟然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埋怨我,“你笑成那样,让我怎么说呀。”
“好,不笑了,你说吧。”
她却笑得更欢了。
“哎——”我无奈地摇头。
“关大妈年轻那会儿,老也嫁不出去。知道为什么吗?”笑完了,她问。
“因为她的病?”我想想,猜道。
“算你聪明。”她道:“可是她还是嫁出去了,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摇头道:“她又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想知道?”
“想。”
她又乐,一边使劲儿地捶我。
“又怎么了?”我瞪她。
“人家都笑成这样了,你怎么也不笑呀?”
“有什么可笑的?”
“关大妈呀?”
“关大妈怎么了?你又不说!”
“那到是。可是我说的时候,不许你笑的,知道吗?”
“为什么?”
“关大妈就是这么说的。”
“那好,我忍着,你说吧。”我答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