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向冷芝认错。这个决定是在我心里经过一再思量反复权衡万般筹措后做出的,并不是说我这个人做事有多么周到,也不能说我多么优柔寡断,这只是因为我心太软。我终于察觉,我和冷芝的关系实在处于无奈,一开始就是在莫名其妙的被动状态下,因为众多的外界因素的左右,在稀里糊涂之间形成的,又在众人的推波助澜中推进,最终形成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决定性的因素来自于大嘴婆,应该说我和冷芝的病态关系能够得以形成并维持下去,并很有可能继续维持下去,此人功不可没。她其实是一个自顾不暇依然惟恐天下不乱的奇怪女人。她的老公,也就是李哥,尚且病泱泱地躺在床上,宝贝儿子李乐面临升学,全家的生活落在她一个人的肩膀上,照理说,一般人在这种景况下,是无力再去多管别人闲事的,有力怕也没有那心情,但是,此女人非比常人,仍然有一股子旺盛的精力和心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人的鸡毛小事,尤其是我。这赢得了我由衷的尊敬,也很感激。
我将冷芝好心分给我的排骨倒在桌子上后,多日里,我一直躲着她,也躲着众人猜疑的目光。我不再活跃,我觉着我心已死。几次,大嘴婆要跟我谈谈,我没有答应,我承认我是个顽固派,而所谓顽固派就是在面对错误的时候,有胆量理直气壮地宣布:我没有错,错了也不错。
好事的大嘴婆好像真的生我气了,几天没有理我。我也不去找她说话,那事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虽然嘴上不说,心理还是觉着理亏的。午饭时,看着大嘴婆跟别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我以为她从此后不会再理我了,正难过得要命,突然看见她朝我走来,赶紧低下头假装吃饭。
大嘴婆坐到我身边,默默地吃了一会儿,我很想说点儿什么,正犹豫,听见她叹气道:“饭后我要跟你谈谈。”
“要是关于冷芝,就不必了。”我嘴硬的说。
“好,”大嘴婆看看我道:“与她无关。”
“有什么事吗?”我奇怪地问。
“没有,吃完饭我在仓库后面等你。”
大嘴婆说完,端着饭盒走了。
我赶到仓库后面时,她坐在墙根下一块石头上,隐藏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眼神呆呆地好像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我挨着她坐下,一言不发,等她开口。
“这一段时间,你李哥的情绪不太好。”她突然说。
“他的病又加重了?”
“那到没有,”大嘴婆缓缓道:“情绪上的。”
“哦。”
我们沉默了半天,每次提起李哥,大嘴婆就心事重重的,也难怪,我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多数时候,她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晃都快二十年了,有些事现在想来,还像昨天一样。”过了会儿,她轻轻地说,语气伤感带着对逝去的旧时光的眷恋。这可不像她。
“那一年,我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刚读完中学,就到这个新建的厂里当了工人,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时,这个厂也像我当时一样,年轻漂亮,可是现在,都有点儿老了。那些事,唉,真是不堪回首。”
我没有出声,听她用一种让我感觉陌生的语调说下去。
“当时,你李哥跟你一样,也是在这个车间里做质量监督员。他是个老实人,跟女孩子说话都脸红,就那么一个老实的过分的青年。呵呵。”一说起李哥,大嘴婆就有些欣慰,也有些羞涩。
“但他有一股子特别的钻研劲,干什么都非要弄个明明白白不可。我当时年轻好动,经常欺负他,让他干这干那的,他也不觉着有什么吃亏,逢到我有活要他帮忙,总是拿过来就干,从来不说什么。一开始,我觉着是因为他心肠好又加上老实。可是,慢慢地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什么不对了。我虽然很粗心,那点儿感觉还是有的,女孩儿都敏感。
“那个时候,在工厂里,自由恋爱也是不好意思的。虽然也有不少人结婚,但都是经过师傅或领导的介绍,想起来怪有意思的,天天见面,熟得跟落蒂的西瓜似的,搞对象还得找别人再重新介绍,好像少了这个环节就不正常一样。那像你们现在似的,搞对象就跟吃饭那么简单。”
她看看我,我没有说话。
“有一天,一台织机坏了,怎么也修不好,说是什么零件出了问题,但又找不到到底是哪个,总之就是坏了,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坏了。这事本来跟你李哥没有关系,但他那天生的钻研劲真叫绝,非得弄个明白不可。这么着,连续一个多月,下班后他就跑到那台坏机器边上,东瞅西看,找来说明书对照,再跟其他机器对照。连续一个多月,他白天上班,晚上没事就研究,眼瞅着瘦了一大圈儿。我看着他,本来没有什么的,就突然觉着心里难受,非常非常地难受,好像瘦得是自己一样,也真狠不得就自己来替他瘦下去。但我又没有办法帮他。
“他终于病倒了,倒不是累的,是急的。有好几天他的嘴上长满了燎泡,让人看着都觉着自己的嘴唇火烧火燎地痛,看着他吃饭的样子更难受。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那么一个偏方,专门治疗上火导致嘴唇起疮的。我按照那个方子配了一包药,想着给他送去,就是因为不好意思,迟迟没有送。这么犹犹豫豫的,终于他病倒了,卧床不起。我当时那个后悔劲儿,我觉着就好像是因为我的犹豫导致了他病到似的,甭提有多么后悔了,直骂自己没用。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就找了个机会悄悄溜到宿舍去看他。我从窗户外面看见他躺在床上挂吊瓶,手里还捧着说明书在看呢,心疼地我不知道怎么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心里骂他。看了会儿,我将那包药放在窗台上,悄悄地退回去了。
“过了两天,他稍好点儿了,回到厂里。公司领导照顾他,没让他上班,他就整日爬在那机器上琢磨。我听说他来了,想着去看看,就找了个借口,挨到他身边。他看见我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见他的嘴上糊了一层药末,嘴一动就哗啦啦往下掉,就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治嘴疮的药。我问他从哪儿买的。他说他不知道,是搁在他宿舍的窗台上的。我脸立刻红了,又气又急,那药是用来喝的,不是涂的,这个笨蛋,死猫,我从心里骂他,怎么就不好好看看我写的说明书就乱用呢,猪脑袋?我一着急,就不小心说出来了。你知道他听了怎么说?他竟然很高兴似的,说这些我都知道。我红着脸跺脚说知道还乱用。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想弄明白是不是你送的。你看这个人有多坏。我当场羞红了脸,一天没有理他,但就是老想着,一想起来心里就甜甜的好像吃了蜜。
“后来,我就天天盼着他找人来跟我提亲。嗨,这头蠢猪,让我一等就等了三年,都等成老姑娘了。许多给我提亲的,我都推了,我就是盼着他。我越来越着急,有时候整宿地躺在床上想他,边想边骂,想着开心,骂了又难过。结婚那天晚上,我假装赌气不理他,问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娶我。你猜他说什么,他竟然说他怕配不上我,看到那么多好青年向我提亲都让我拒绝了,他就更不敢提了。我骂他笨蛋,不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问他那怎么现在又有勇气了呢。你猜他怎么说,他竟然说现在看着我都是老姑娘了,也没有多少青年向我提亲了,才鼓起了勇气。你说他可气不可气?我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咬出一个红印,又心疼地搂着他哭。他却嘻嘻笑,说不痛一点儿都不痛。呵呵,真是根烂木头!”
说到这里,大嘴婆不由地笑了笑,一脸的柔情蜜意。我静静地听着,感觉很惊讶,想不到他们竟然还有这么一段罗曼史,听起来可真让人感动。我也不由得笑,被大嘴婆瞪了一眼。
“你笑个什么劲儿,你又不懂?”她假装严肃。
“我懂,我怎么不懂?”我辩解道,笑得更开了。
“你懂个屁!”大嘴婆突然厉声呵斥我,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吗?拿着感情当儿戏,从来不去考虑别人心里的感受,就知道自己,自私、无耻、下贱、做作,每天还装模做样人五人六的出入进去,也不知道惭愧。你看看自己,好好看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说你懂?你懂个狗屁,你连个狗屁都不如。”
我被大嘴婆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通,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确实没有跟我再提起冷芝,站起来狠狠地瞪着我,好像恨不得将我活剥了瞅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又好像还没有骂够,要接着骂。她终于没有再骂,拍拍屁股,丢下我,就这么走了,头都不回,好像我真的是她说的那样似的。那么我是吗,我问自己。我呆呆地坐着,看着她扬长而去,心里万分不是个滋味。
当天下班的时候,我就去找冷芝了。我去了她的宿舍,她不在,就等着。钱云看着我冷笑,我也不在乎。我就这么等,反正我脸皮厚。我已经决定了,等冷芝一回来,我就向她认错。我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是要让大嘴婆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天黑的时候,冷芝才回来。一看见我,脸就耷拉下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立时没了底气。她问我有什么事。我看看钱云,唯唯诺诺的。钱云就站起来要出去。冷芝不让她走,拉着她冷冷地问我:“什么事,快说,不说就走。”
我注意到钱云好像在笑,就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直骂自己窝囊,“也没有什么事,就是随便过来坐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说,就好像那嘴不是我的。其实,说完了我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将自己的嘴撕烂了喂狗。我终于没有说,就站起来走了。临走我回头看了看冷芝,看到她的眼睛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是愤恨还是失望。
我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