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父母的住处,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一向早睡的父亲母亲竟然还没有睡。房间里亮着灯,将他们的身影照在窗帘上,侧身说话。实话说,这对于我是很稀罕的。于是,我悄悄地走路,躬起了身子,猫一样匍匐,小心翼翼地凑到窗台下;我觉着我像一个小偷了,我想偷听老两口到底在说什么。
收音机里唱着吕剧《小姑贤》——那讨厌的老太婆正在逼他儿子将媳妇休了再另外找个好的,间或夹杂着父亲的一两声咳嗽。母亲的声音很低,使我听不很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我于是使劲将耳朵靠上去,不想将头撞上了窗台。我的头里一阵阵地痛,眼前放了礼花,想大凡心术不轨的人果然没有好下场。好在用脑袋撞击石头的声音不至于太响。但同时,我听到了父亲的断喝:“死小子!”
我大吃一惊向后退去,诧异一向耳朵并不怎么好使的父亲竟然将我发现了。假使一个真正的小偷来,面对暴露的危险时,就应该发出一两声类似于猫狗的叫,以便掩饰过去;或者干脆跳将出来,大喝一声,抽出预备的刀,改偷为抢;否则就该拔腿走的。然而我并没有此等学叫的本领,更谈不上在老子面前逞威风的勇气,就只好学了那“走”的上策吧。
我匆忙往回走,仿佛受惊的兔,不小心撞上了挂在天井里晾绳上的铁笸箩。铁笸箩掉在水泥的月台上,发出不满的叫唤,这下很响了。“是我儿子来了?”母亲在屋里问。“妈,还没有睡呢?”我将铁笸箩重新挂起来。
门开了,母亲关切地问,“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撞着头了吧?”随即一脸质疑的神色,“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不是说明天吗。”但随即就是蛮欢喜的样子,“吃饭了吗?包了羊肉饺子,给你热点?”我说不用,已经吃过了。“又喝酒了?”母亲又问。我想说“没有”,但想起身上的酒气难保不会站出来作证,只好说:“很少,只喝了一点点,一点点。”“你先不要睡,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母亲的语气很温柔,却有不容分说的意思。
折腾了半宿,本也累了,听到母亲有话,担心是发现我的什么恶迹而找茬训斥我。我到是不怎么害怕母亲,母亲对我一直是很温柔的。只是老古董的父亲难保不会拿来做老子厉害老子学究老子是你老子的借口,那会很烦。
“来,就一句。”母亲又温柔却不容置疑地说。这语气让我想起在我小的时候她惯用的伎俩:我因为淘气不愿意吃饭,她就会说“来,就一口”,可每次都不是一口,非得将整碗哄着我吃完不可。但我还是顺从地随母亲进了屋,尽管明明白白心里清楚,每到此时,我依然无计可施。
我低着头进去,跟父亲打了个招呼,随便地就在炕角坐下。让我好笑的是,父亲瞅都没有瞅我,只问了一声,“来了?”言外之意好像是并不知道我来了。我只得说“来了”,好让他知道。他也就将收音机捧起来,放到耳朵根子上,伸开两腿平平地躺下去听。“这老头,越老越古板。”我这么想着,在心里笑了笑。
母亲将外间的门关起后,挑起门帘转进里屋,将拖鞋放到一边的长条凳上,挪上炕。我心里知道她这样做是准备跟我详谈的了,暗叫糟糕,将最近的行为在心里检点了一遍,确认并不会有什么把柄会被她抓住,稍微放了心。只不知道有什么话这么重要,非得马上就谈。
说实话,我这段时间可是老实得很,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老实了。当然,即使最老实的时候,我也是经常会捣捣乱的,否则活着岂不是太没意思?我这样心里嘀咕,就听见母亲开始说话了,但首先并不是对我。“死老头子,还没死呢就把腿伸开,去去,里面点儿。”母亲一面说,一面将父亲的腿往炕里面使劲推,嫌他占了她的地儿。
倒霉的小老头儿委屈地瞥了一眼,没有言语,乖乖地将两腿缩进去,转身朝里睡了。“我靠!厉害呀。”我这么想,同时只觉着好笑,“管你多厉害的老子,在儿子的老妈面前总得乖乖的,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不对,应该叫一山还比一山高。”“嘿嘿。”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在收音机搁在耳朵上,不至于让父亲听到我的得意。
母亲白了我一眼。我紧跟着吐了吐舌头,“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为我操心。真对不住您,老妈?”我使出撒娇打滑的战术,谄媚的向母亲讨好,指望万一有遗漏的风声被母亲的追风耳朵捕获,不至于使她太过唠叨。母亲的眼光却看得我好奇。“你又干什么坏事了?”“没有,没有,早就被您改造好了。”我赶紧说。“那是又跟你媳妇吵架了?”母亲总是疑神疑鬼的,尤其对于我和妻子的私生活。
我跟她说没有,同时想老妈就是厉害,一眼看破了我的叵测居心。但也就放了心,看来老妈并没有听到什么。“唉!我们知道早就管不了你。你也是当爹的人了,闺女都满地乱跑了,你却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也该知道事理,别成天在外面鬼混,下了班早点回去,别让你媳妇惦记。”
母亲一旦罗嗦起来就没完没了,这对我早就领教了。我只管在这种时候将头低下来,深深地,让母亲觉得我已经感觉到了深深地惭愧。至于改不改,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低着头,听见母亲问:“桃子感冒好了?”“早就好了。”我抬头回答。“我也有些想她了。”母亲突然笑了。看见母亲笑了,我也放了心,于是讨好般地笑道:“她们娘俩儿明天一早就来给您祝寿?”“啊,好好。我还以为你又跟你媳妇吵架了呢。”
母亲又罗嗦了半天,仿佛在对我唱催眠曲。我的眼皮开始害羞似地缠绵起来。突然,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气,这让我因不好意思而稍微有所清醒。
“关伟回来了。”茫然间,我听见母亲说。我一愣,随口问道:“哪个关伟?”“还有哪个?”老妈翻了个白眼。咳,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可不是,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这真奇怪。我问:“您见着他了?”“今天上午领着媳妇和儿子过来了,听说你明天在家,说明天过来看看你。”“怎么?他结婚了?还有了儿子?”我的吃惊着实不小。“人家现在可大不一样了。媳妇也好,白白胖胖的,有文化,懂礼貌,说是南方人。对了,还给我和你爸带了礼物呢。这孩子,真看不出来。”
母亲说完好像有些感慨,我亦如此。“嘿,出息了啊。”我开心地说。“唉,”母亲摇头道:“你关大妈死也瞑目了。”“是呀。”我叹道。同时也就想起了关大妈其人,也就同时想起了她的绰号,小时候我们叫她“关你屁事”的。我忍不住嘿嘿笑了。“你笑什么?”母亲奇怪地问。“没什么,我想起了关大妈。”我如实回答。“你这孩子。”母亲也笑了。她的笑充满了欣慰和感激。
母亲没有膜拜基督却比任何一个信徒更加虔诚的生活着。我相信,在她的心目中,欢乐是远远大于苦难的。虽然我不知道,也许将来我一样不会明白到底是什么支持着她的信仰令她如此的自信,我依然体会到了她的生命中占据主体的成分。
“如果关大妈还活着,”我想,同时努力让她模糊的形象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应该和母亲一样愉悦了吧。”她是一个好人,时至今日,我仍旧只能这么评价她。这样说,当然很简单。我已经不能清楚地记得她的容貌,想必这么一个简单的评价也不能用来客观地描述她的一生。但,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