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免贵姓赵,乳名叫港子,大名却叫赵小东。这乳名的由来是因为我出生那年,我们村东的海上刚刚兴建一座大型的港口。于是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当年降生的小朋友中,两个人的乳名叫了港。按照我们那里的惯例,乳名叫港的孩子大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有个“港”字,譬如赵小港。不幸的是,另一位叫港子的小朋友比我大了半个月,赵小港的名字于是成了他的专利。我不得不另取大名了。因此,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叫了赵小东。
我当时很不乐意,搞不懂为什么他叫赵小港而我的名字里就不能用港,我可以叫赵大港嘛,我那时天真的想,如果我叫赵大港,从此就比过了他,那该多带劲。所以,当我父亲宣布我的大名就叫赵小东的时候,我首先表示了反对,并说明了我的理由。
然而父亲却说:“你懂个屁,小是你的辈儿,必须带着。”“什么是辈儿?”我问。“辈儿就是辈儿,这还用问?”父亲说,“你就是小字辈儿的。”这也太气人了,我立刻说:“我才不要小字辈儿,我要大字辈儿。”“放屁!辈儿是老祖早就定好了的,是随便能改的吗?”既然父亲搬出老祖宗吓唬人,我就不得不承认小字辈儿的身份,就算很吃亏,那也没有办法。你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就是没办法的。
读中学以后,老师要求我们说普通话。我才发现我们那里的方言难听的要命。按照我们的方言,“港”与“缸”的读音是相近的。我这才明白,原来赵小港一直是被叫做赵小缸的。我于是庆幸自己没有叫赵大港了。
我的贸易公司开张以后,周围的人开始管我叫“赵总”。不称呼我为赵总而我又无可奈何的人有三位,一位是我的妻子,一位是我的女儿,一位是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对我的称呼有两个,白天是“他爹”,晚上钻进被窝的时候则改称“亲爱的”。“他爹”的灵感我认为是受我母亲的影响,我的母亲就是这么喊我父亲的。我的妻子是城里人,觉得稀罕,从此叫上瘾。我的女儿和我的公司同时来到这个世界。护士把她从产房里抱出来的时候我很吃惊,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瞪着一对滴溜溜的大眼睛看我的脸,并没有哭。她对我的称呼有好几个,有时是老爸或者老爹,有时也学外国电视里叫爹的。我的母亲只管叫我港子,雷打不动。
我的父亲每个月都到我的公司来看看。他骑着大金鹿的自行车,往门前一停,和前台的接待员打个招呼:“我来看看。”如果接待员告诉他赵总正在开会或者正在接待客户,他就会吼:“狗屁赵总!我是他爹。”
父亲每月来看我,其实是受了我的母亲指示。我的母亲是农村人,从小没有读过书。因为这个,她自己先就瞧不起自己,怕给我这个赵总添麻烦,故此从来是不在我的公司露面的。
我的父亲是读过书的,而且中学毕了业。母亲说之所以嫁给父亲,就是因为她认为父亲是个知识分子。本以为嫁个知识分子能享福,临老才发现还是种了一辈子地。因为这个缘故,父亲是比较怕老婆的,所以我们家无论大事小情都是母亲拿主意。每当遇事需要做决定的时候,父亲都会对母亲说:“你说的对,就这么办吧。”从来不违背母亲的意愿。母亲受到了父亲的鼓励,心里就很高兴,嘴上却说:“什么事都让我拿主意,白读了一肚子书。”
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我认为我爸还是很有本事的。”母亲问:“他有什么本事?窝囊废一个,你可别学他。”我故作认真地说:“我爸的眼光好啊,看人准。”母亲很诧异,疑惑的问我:“哦,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说:“他要是看人不准?怎么会给我娶到一个你这么好的老妈呢?”母亲很开心:“死小子,油嘴滑舌的,我可是你亲妈。”
母亲很疼我,虽然从不来公司看我,却经常给我打电话,每次都会问,“星期天来家吃饭吗?”但多数时候我都没空。
因为母亲执掌了家里的话事权,所以每逢母亲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很重视。母亲过了今年的生日就满六十六岁,这在我们那里叫做六六大顺,所以今年的生日尤其重要。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父亲就打了电话来,妻子接的。然后告诉我说,“明天是妈的生日,爸问怎么办。”我睁开眼问:“几点了?”妻子看看闹钟:“五点半。”“这老头,”我不满的嘟囔。妻子看看我,突然噗哧笑了。我问他笑什么。她说:“你爸是妻管严。”我白了她一眼,“那是他的优点。”妻子若有所思的样子,瞄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是啊,可惜没有遗传给你。”这语气真不像她了。
我忍着笑意不出声,翘起来的嘴角却是怎么也躲闪不及的。她没好气地瞪我一眼,用力拽过我身上的毯子,转过身去蒙着头又躺下了。
妻子生了女儿以后,不像多数女人那样发福,还那么秀气。她的气质尤其好,不认识的人,一定看不出来她都30岁了,乍一看好像刚毕业的大学生,还对生活充满着无数难以企及的美好幻想。除了肤色偏黑外,我对她没什么不满意的。
当天晚上,我在海天大酒店请一个重要客户吃饭。点菜的时候,他举着菜单看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一个段子。他说那天他去一家饭店吃饭,点菜的时候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有鸡吗?”服务员小声告诉他,“我就是。”结果把在座的人都乐翻了天,一致追问旁边的服务员她们这里有没有鸡啊。好脾气的女服务员只是微笑不答。
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我没有送客户回宾馆,直接开车带他去了海燕娱乐城。海燕娱乐城是我一个外号猴头的哥们开的。猴头就是侯总,因为打小脑袋就长得特别贼,所以我们送他猴头的雅号。雅号一叫二十几年,结果我都弄不清楚他的大名到底是什么了。
我把客户安顿好,回来的路上给猴头打了个电话,嘱咐他照顾一下我那客户。他的嗓音还是那么破,直接问我:“几号?”我告诉他后,他突然笑道:“新来了俩妞,那叫一个……那啥,怎么样?不来别后悔。”猴头是小时候从东北回迁来我们村子的,说话还略带东北口音。我说:“别,无福消受,还是你留着吧。”我已经改邪归正,自然没什么好后悔的。“你就装吧。”他不死心的说,竭力拉我下水。“人家赵哥是正经人,哪像你。”耳机里传来一个女声。我听出来是燕子在说话,声音那么清晰,这让我怀疑她正在猴头的怀里起腻。“哈哈,我们家燕子说你是正经人呢,笑死我了,眼泪哗哗的。”然后我又听见猴头对燕子说,“你忘了你躺在你赵哥怀里腻歪的时候了吧?”我突然很尴尬,却听见那头燕子摔门而去的声音,“你这头猪。”“没错,真是头猪。”我补充道。
我知道猴头不会生气,这是我佩服他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从来不计较这些,凡事比较看得开。这也许是燕子对他死心塌地的原因吧。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一方面,我确实不如他。
我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晚上我先去父母那里住上一宿,明天她带着女儿过来。不满四岁的女儿在电话里大声地告诉我她有多么想我,像爱麦当劳一样爱我。我哈哈大笑,当然明白了她的小伎俩。我告诉她我也爱她,并明确指出,如果哪个小东西在夜里十点以后还没有睡觉的话,麦当劳叔叔是会很不高兴的。她在电话里吻了我一下,我却知道她一定淘气地吐出了小舌头。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女儿在麦当劳餐厅里的样子。
我的父亲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那顽固的农民意识比小女儿还要淘气。去年春天,当我在城里买了这套大房子后,邀请他们从乡间搬过去一起住,也或者我单独给他们买一处小单元的房子。不用说,他们执拗地推辞了。原因也很简单,和一切上了年纪的老农民并无二致。除了叹气,做儿女的还能怎么样呢?
汽车缓缓地行进,无声无息地滑过泥泞,跌进了沉沉的黑暗里。雨夜的乡间路跟往常一样宁静,不,比往常更加宁静,除了三两只田鸡的欢鸣,此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这使得乡间的黑暗格外沉重。也许,只有田鸡的夜鸣能让人感觉到些许轻松,但也许正是因了这个,反而更加凸显了这沉重的存在,让人不容忽视。我是一向觉得,任何烦乱的心绪,一旦跌进这乡间沉重的黑夜里,就会慢慢地趋向安宁、稀释甚至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