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冷芝,唉,让我怎么说呢?这小姑娘有时候能把我气死,有时候却又对我温柔得莫名其妙,让我感觉稀里糊涂,就是这样。跟她在一起,好比坐过山车,无时不惊,无时不喜。我也力图将她简洁地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却不能成功。总而言之,稀里糊涂的。
跟冷芝分手以后,我过了一段轻松舒适的日子,时间不长,顶多也就是三五天的样子,却足以在我心中留下一丝印记,那些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么说吧,在炎热的夏季或者寒冷的冬季突然遇到那么几天清新温暖不冷不热的日子,足以惹人遐思,让人莫名其妙的感动,不禁想去哪里呆上那么片刻,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体会着难得的舒畅就是。
可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发生了变化,变化之快几如奔雷。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不可能永远相互回避着,总有一天是要撞到一起的,譬如两只蚂蚁,一个窝里进出,一条线上往来,如何能够永远回避着呢?这一天很快就来了,直让我感觉措手不及。那天,我在车间里突然撞到她的时候,我的心脏立刻揪得紧紧的,不由自主的,没有来由的,就那么揪了起来,起先还以为那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尴尬,后来就发觉有什么不对的了,因为那感觉一旦形成,迟迟不肯消失,有时甚至能够维持一整天。
我无法很好地描述当时的那种感受,但我能感觉到她眼神中的某些东西,那些同样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被我忽略以为并不存在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却不好说明,因为这一切本就是在特殊的境况特殊的结构下存在的,无法拿来用语言表达,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将之深刻地刻画出来,就是这样。
冷芝的眼睛无疑是想向我表白某种东西,某种或许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难以克服的冲动,她也无疑是很坚强的女性,她迟迟没有行动,她很好地忍住了,好几天。这也可能与她的性格有关,她依旧是那么骄傲,也许是刻意的,也许本身使然,有时候我突然想到这一点,不由地会想,她能够终其一生都保持着这种性格吗?
有些事你自以为隐藏地很好,实际上是难以瞒过周围人的眼睛的,尤其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终日围着你打转的眼睛。我很快体会到了这一点。
一早,路过传达室,丁老头将头照例探了出来,却不仅仅是打招呼,而是让我过去。跟冷芝分手后,几天里我都没有到他那里坐着等冷芝下班了,这难免让他觉着奇怪,他招手叫我正是为了此事。
我坐下后,他一改往日的嬉笑态度,焕然一副义正言辞,表情也中规中矩。他这么问我,稍微带点儿关心的架势,“你们俩就这么算了,不觉着应该做点儿什么?男人到底是应该主动一点儿的,是不是?”
我一时没有答腔,他的话虽然突兀,却再明白不过,我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我们的年龄虽然相差许多,在某种程度上他足以担当我的长辈,但是多年的忘年交,早已让我们心意相通。我只所以一时没有回答,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我的感觉是他正拿着一根小棍子轻轻地撩拨我的心弦,好像试图将不能一眼望见底的河水里那些阻挡视线的水藻挑拨开,这将我弄得很有些心烦意乱,因为棍子当然可以将障碍物清除,却也难保不会将河水搅得更加浑浊。
“怎么主动?”我沉默片刻,然后问他。
“去跟她说啊,有什么事不能解释清楚的,到底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就这么白白地放过了?”他往前欠了欠身,“你能保证将来不会后悔,永远不后悔?”看我不吱声,他更加凑近我,像在跟我商量坏计策似地小声道,“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心仪的人很不容易,有些事是不能等的,尤其是感情上的事,你应该很清楚,一等两等,黄瓜菜都凉了,到那时候,你后悔还顶个屁用。再说了,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很娇怪的,要多哄着,不能跟她们斤斤计较,要像个男人,有错就改,没错也要改,知道不?”
他这近似于说教的口吻和自以为是的道行,让我忍禁不住想乐:“真有你的,懂这么多道理,怎么到老也没捞着一个半个的媳妇儿啊?”
我这么一说,好像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似的,面部肌肉轻微颤动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平静。他不再看我,望向窗外阴暗的天空。这使我立刻感觉他一定在心里叹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好像隐藏在胸间几十年了,习惯了所处的环境,不愿意跑到外面。我没有问他,从来就没有问过,为什么他几十年如一日,就这么孤单地活着。我不是不好奇,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最痛最敏感的一处伤口,不能为外人去看的,只可以在深夜里独自地默默地****。
我拍了拍他,站起来。他抬头看看我,想是要苦笑,却并没有什么表情。我又冲他点了点头,一时间觉着他有些苍老,心下不忍,低头走了出去。他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天里,我没有什么情绪,大家也不来打扰我,我就一个人默默地工作,等待着下班。我唯一的期待就是下班后跑到桃子那里,躺在她温暖的怀里,寻找一丝快乐,借以剔除莫名的空虚。
大嘴婆看出了端倪,她曾私下里将我拉到一边,想要说些什么。我立刻找借口躲开了,我实在不愿意直面她那种探究的眼神,已经够难为情的了。
我又在过道里撞见了冷芝,当时周围没有别的人,我的心再次揪了起来。我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交错前的刹那,看到了那高跟鞋瞬间的停顿,也许是错觉,我这么想,忍不住转过身去看,她的长发在背后一晃、一晃,走远。我立在当地,有那么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突然想,如果她主动向我靠近,我是否应该接受;如果我向她靠近,她又会怎么样呢?
中午,食堂里又红烧了排骨,轮到吃饭的人都一窝蜂的挤了去。我翻腾出饭盒,里面还有几天前的剩菜,都已经发绿了,我走到水池边倒掉,洗干净饭盒后却突然没有了食欲。没有食欲按说不是件好事,但我却感觉很惬意,仿佛我的胃正赖在温暖的冬日阳光里,懒洋洋地晒着,不想移动。慢慢地,胃的感觉传染给我,整个儿身体都软绵绵的,慵懒不堪。
我缓缓地移动步子,走进食堂,在嘈杂的声音里坐下,默然注视着乱哄哄的人群,不想排队,一瞬间,我甚至想站起来找个安静的无人的所在,猫一样眯一会儿,但我没有动,我觉着我已经动不了了似的。
大嘴婆端着饭盒靠过来,问我怎么没有去排队。我说,没什么,不太饿。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大嘴婆关心地问我,抬手来试我的额头。
我将头偏向一边,眼光在人群里搜寻冷芝的影子,一边说:“没什么,就是怪烦的。”
“怎么了?你这两天有什么不对头?”
“哪有,我好的很,曾来没有这么好过。”我看见了冷芝,她站在人群里,慢慢地向前移动,我立刻怀疑她刚才看我来着,夸大了嗓门喊,“好极了,简直前所未有的好,舒服,爽,我有什么病,你才有病呢。”
大嘴婆顺着我的眼光看去,又立刻扭过头看着我,严肃地说:“少胡说八道,你觉着这样有意思吗?”
“有,怎么没有,有意思得很呢。哈哈。”
“没人管你,活该!”大嘴婆使劲皱着眉头,撇开我坐到另外的桌子上去了,回头丢下这么一句混账话。
队伍走到头的时候,我懒洋洋地走过去,排骨照例是没有了的,但我不在乎,反正我也没什么胃口,随便弄点青菜,到也没有注意是什么菜,吃到嘴里一阵苦涩,才知道弄了一份炒苦瓜。这个倒霉劲的。
更加倒霉的是我又觉着有点饿了。我嬉笑着蹭到大嘴婆的旁边,她却站起来移到远处去了,看都没有看我。我一愣,看着她走到了冷芝的身边,点点头坐下,跟冷芝说了句什么,冷芝微微一笑,眼光迅速朝这边扫视一下。我赶紧低头吃菜,觉着苦瓜也不怎么苦了,竟然尝着别有一番风味。
我收拾心情,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这盒苦瓜,吃到一半的时候,一双雪白的小手突然伸到我的面前,手里捧着一只饭盒,一半是排骨,一半是青蒜炒肉丝,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我一乐,高兴地抬头,正看到冷芝红红的脸,她在笑。
一厅的人看着我们。我感觉我的脸腾地烧了起来,赶紧装模做样的低下头,拉着饭盒坐到旁边。冷芝犹豫了片刻,还是扒拉出一半菜在我盒里,动作干净利索,不容置疑,也不说话,又离开我坐回原处。大嘴婆冲她点着头笑了笑。
我一定是个混蛋,如果以前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话,我当时的举动足以让他们明了。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当时的我到底抽着哪一根筋了,为什么我会那么迅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站了起来,做了那个举动。人们会意的笑容还没有从脸上褪去,又立刻转变为一种惊讶,一种不理解,甚至是一种不安。
我立刻站了起来,随手将饭盒扣在桌子上,将菜一股脑儿地倒在了桌子上。我估计,那时我的脸上一定挂着笑,志高气昂、不可一世地笑,仿佛终于给了敌人以致命的打击一样,我胜利了,所以我笑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我只是昂然地走出了食堂,好像一个常胜将军,再也找不到敌手一样,走了出去,在我背后响起一阵喧哗。我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