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也就是周六,我从下班的人流里将冷芝喊了出来。冷芝并没有尝试着回避我,她在工友们的善意地笑声里走到我面前,红着脸问我什么事。我朝四下看了看,丁老头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窗子里,又旋即从里面探出头来朝我呵呵地笑。我听见大嘴婆在远出喊,“明天约会去吧!”
我冲她挥手,撵她滚蛋。她跟那帮娘们嘻嘻哈哈地走远,边走边回头看。我不再搭理这群低俗的人,将冷芝又往旁边拉了拉问:“明天有事吗?”
“干嘛?”她漠然问。
“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呀,我跟你说过的嘛。”
“不用你操心。”她冷冷地道。
我不理会她的语气,跨上车道:“明天上午十点,百货大楼门口,不见不散。”
“见你个头呀!”
“你可以不来,只是别后悔!”我发动车,“上车嘛?”
她扭头就走,阴着脸,撅着嘴。我不勉强,骑着宝贝飞快窜上马路,路过她身边,我回头加了一句,“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儿了!”
她扭开头不看我。我哈哈大笑,心情好的不得了,好像春风吹开了桃花。
上午九点,我还在睡觉,母亲拍着我的窗户喊我起床,说关伟过来了。我看了看表,骂关伟混蛋,这么早就过来,而我昨天明明跟他说好了九点半的。我听见母亲在外面跟关伟说我的不是。
“不要紧,不要紧,是我来早了。要不我一会儿再来。”
“坐会儿,他就出来了。”
我只好穿衣出来,打着呵欠去厕所。关伟看见我,激动地狗见了主人似的,一步跨到我身边,扯着我让我看他,“你看,我这样子行不行?”
我没有理他,眯缝着眼睛,径直进了厕所。我蹲了十分钟,施施然地走出来,看见关伟站在厕所门口像个服装店里的衣服架子。我吓了一跳,把住腰带瞪他,把他从上到下瞅了一个遍,没有看到一点儿顺眼的地方。他的头发黏糊糊地粘在头皮上,穿着一身蹩脚的黑西装,皱皱巴巴地好像刚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从哪里偷来的,更要命的是,他竟然打着一条通红的领带,整个儿一个红领巾样子挂在脖子上。一股子樟脑球和发蜡的混合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使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关伟被我的喷嚏吓得缩了脖子,然后又探起身问我怎么样,“行吗?”
“行。”我不想再看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只要你不觉着热就行。”
“是不是穿得太多了?”他跟在我后边,搓着手拘谨地问。
“不多,你要是再将风衣挂上,鼻子上搭个墨镜,那就更像个膘子了。”
“怎么跟你关伟哥哥说话呢?”母亲不满地呵斥我。
我没有做声,洗脸,刷牙,梳头后开始坐下吃早餐。这期间,关伟始终影子似的立在我边上,不吭一声,连我母亲叫他坐下他都不答应,也可能是没有听见。我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看了看表,然后对关伟说:“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变回原来的样子。”
“什么样子?”他迟疑到,也终是明白自己的行头有点问题了。
“你平时是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吧。”
他犹疑了片刻,这才走了。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我终于将忍了半天的笑畅快的吐了出来,差点儿没有背过气去。母亲怪我太无礼,但也转而笑了,“这个关伟,是不行,这大热天儿的穿那么一身出去还不让人女孩子笑话死?”
我好容易停住笑,点着头说:“你闻闻他身上那股子味儿,这衣服怕是压在箱底下几十年了,是他爹结婚时穿得吧。”
父亲没有笑,严肃地道:“别笑话人家,不好。这是他去年春节时穿的那套衣服,这我知道。”
“这事怪我,他昨天晚上过来问今天穿什么衣服,我寻思着应该庄重一点,就说穿最好的衣服呗。谁想他把这么一件衣服套上了。”母亲道。
“我猜他半夜两点就起床折腾了,你看他那头发,最少抹了半瓶发蜡,都胶成一顶帽子了。”我说罢,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关伟果然在十分钟后回来了,穿着他那身劳动服。这次连老古董的父亲都忍不住笑了。我不忍再难为他,好在他的工作服还算合体,将就着吧,劳动人民本色嘛。
我和关伟九点四十五赶到百货大楼时,太阳已经很毒了。因为是星期天,人特别多。我将车存好,和关伟在百货大楼门口的冷气底下站着,不时鸭子似地探头朝外面看。关伟紧张地很,在冷气底下还不住地淌汗。我不敢保证冷芝会不会来,实在也有点担心。
门口进出的人流潮水般络绎不绝,只有我们两个傻子似的站在当地,一个保安在离我们十步之遥盯着我们,不时在对讲机里说两句话,我发现他低头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离我们左右的。关伟被进出的人挤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旁边,那个广告牌上站着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半***,丰乳肥臀的,手里头不知道举着一种什么妇女用品,笑。
十点十五分,我基本上确定冷芝是不会来了,身心具凉。这半个小时里,关伟大约问了我一百遍“来没来”,看了九十九遍他那块老式的机械手表。我已经很烦了,呵斥道:“别说话,你烦不烦呀?”
关伟低头不做声了,我将他拉到和那美女广告牌并排的位置,“站在这里老老实实呆着,我到外面看看。”
“快点儿。”关伟道。
“真******娘们。”我一出门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既骂了关伟又骂了冷芝,心里痛快了些。我到对面的报亭买了份报纸,抽一张垫在树下的马路牙子上坐下,再抽一张铺在前面,脱了鞋把脚踩上去,让微风吹去脚上的臭气。我想再等五分钟冷芝还不来,就让关伟回去。
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却看到一条未读的短信。打开,上面写着:“你在哪儿?冷芝。”看时间正是五分钟前收到的。我惊喜交加,赶紧给她回信,告诉她我在百货大楼前的报刊亭旁边。短信发出后,我穿上鞋站起来,四下里张望,却并没有冷芝的影子。我又坐下,发短信问她在哪里,怎么没有来。短信很快回复过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笨蛋,我就在你身后呀!”
我惊回首,看见冷芝微笑着从报刊亭后面转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短连衣裙,上面点缀着淡蓝的小花,打着一把小遮阳伞,调皮而可爱,几乎让我不敢相信眼睛的是她一惯扎在脑后的发束散着,黑瀑般披洒在肩头。我的心扑扑通扑通地直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真想上去将她一把抱住。
“怎么,不认得了?”冷芝走到我面前眨着眼睛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觉得她脱掉工作服后仿佛连高傲地神态一起都脱掉了,那么温柔,令人难以置信。我不禁瞪大了双眼去看她。
“看什么,天天见还没有看够?”她的脸红了片刻。
“你要是每天都这个样子,多好!”我的嘴巴不争气地张开来,吐出这么一句蠢话。
“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不愿意看拉倒,我走了。”她白了我一眼,好象很生气。
她作势要转身走,让我立时看到了她隐藏着的高傲。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冷芝嘛!我走上去拉她的手,她甩了甩,却并没有甩开,就让我拉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仿佛从北极突然吹来一阵冷风,“别拉我!”我立刻松开手,心想是不应该拉她,她马上就要介绍给关伟的嘛,让他看见可不好。我松开手,她却不走了,站在原地直跺脚。
“怎么不走了?”我问。
“你不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吗?人呢?”她小嘴一翘,反问我。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让他回去了。”我胡诌道,想先逗逗她。
她果然上当了,表现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可见自以为是的女人其实都是愚蠢的,“那我回去了。”
“别走呀,既然来了,就随便逛逛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
“逛什么逛,有什么意思呀!”她说着,眼睛却分明地朝商场看去,藏不住的热切瞬间流露出来。这女人就是嘴硬,我想。
“怎么没有意思,没准儿能给你逛出个男朋友呢?”
“你是不是成心拿我开玩笑?”她故做生气似地说,至少我感觉她是故意的。
“没有,诚心实意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那人呢?”
“你老也不来,人家走了。”
“哼,你根本就是在骗我,我不理你了。”
她扭头就走,还真的走。我赶紧追上去拦住她,拿出一副谄媚的神情问她,“你真的是来看男朋友的?”
“废话!难道还是来看你的吗?”
“嘿嘿,我还真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呢。”
“美得你!”
“那我就放心了。”我假装松了口气,仿佛一副担子落了地。
“你说什么?”她却好像真的不满起来,这么问我,语气很糟糕。
“我刚才是逗你呢。我给你介绍的男朋友在楼里边吹冷气呢,估计现在快吹成雪糕了,现在过去吗?”
“过去就过去,怕你?”
她说着大步朝百货大楼门口走去,浑圆的屁股左右摇摆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响。一瞬间,我觉得我很像一个旧社会的皮条客,披着合法的外衣,做介绍****的生意;甭管他谁嫖了谁,我的任务就是让两个原本不认识的人达成上床的共识。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弄得我很难过,譬如一个作惯了嫖客的人突然改行去拉皮条,促成别人上床而不是自己总会让人有点儿难过,要不然为什么过去干这一行的都是些****不足的老女人呢?我揉了揉酸涩的鼻子,从后面赶上去说:“人家挺老实的,你可不要吓着他。”
“呸!我很可怕吗?”
“没有,没有,你很可爱!”我连忙说,换来一个更大的白眼。
关伟挑开帘子,低头哈腰,乞丐一样迎着我们过来,就差衣服不对、手里没有拖着打狗棒和捧着破碗了,他的眼睛热切而迅速地看了冷芝一眼,下台阶时因紧张和激动等诸多复杂心理因素的影响,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趔趄,脸腾得涨红了。冷芝昂首从他面前走过去,根本没有看到他似的。我赶紧将他拉到冷芝面前,摆开一件人体广告牌似的对冷芝说:“别走了,到了。”
“怎么了?”冷芝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话,疑惑地看看关伟,然后转头看看我。
“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关伟。”我又面对关伟,“我同事,冷芝女士。”
冷芝依然没有明白过来,好像她压根儿就没有准备遇见什么人一样,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给她介绍的这个人。关伟的脸血色正浓,他到是还记得自己的使命,弯着腰问了个好,“冷芝女士,你好。”
“你好!”冷芝随意地答应道,然后看着我,“不进去了?”
“你们进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我说完又面向关伟道:“中午你就请冷芝随便吃顿饭吧,我就不跟着瞎搀和了。”
关伟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眼睛小心地去看冷芝。冷芝这是才明白过来,脸一阵红一阵白,充分显示了晚霞夕照的精彩和多变。我不想看她,转身走开。她的声调立刻上调了N个音阶,鼻子里宛如新装了一个超级阔音器,使我在十步之外听到她喊我的名字,还以为有人在喊“抓小偷”呢。
“赵小东,你给我站住!”
我站住,诧异地回头,正看见冷芝和关伟一齐哆嗦,不过冷芝是气得,关伟应该是吓得。无数的人朝冷芝看去,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停住脚步看着冷芝,准备一旦有什么不对头,立刻上演英雄救美的闹剧。
“怎么了?”我问。
高跟鞋“噔噔噔”走到我身边,水汪汪的大眼睛疯狗似的怒视着,小巧的鼻翼牛一样喷着热气。她的手接触我的半边脸的瞬间,我以为那里被蜜蜂蜇了怎么着,想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蜜蜂呢?百思不得其解,耳朵里分明有“嗡嗡”地扇翅声。
“啪”得一声脆响,关伟结束了他短命的约会,前后大约耗时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