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但是奇迹出现了。他的身体在空中被阻了一下,好像触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吴新下意识地向前猛抓,感觉像是抓住了坚硬平台的边缘,因为它是完全透明的。
这个不可见的平台非常光滑,他的双手快要抓不住了,身体的重力致使他的手指酸困,仅仅坚持了几秒钟便掉了下来。他在空中感觉到热浪扑面而来,岩浆将他整个吞没了进去,全身上下都被烧灼的痛苦所覆盖。
醒来的时候他全身虚弱,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连桌上的药瓶都无法伸手触碰,张开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苦笑着躺在床上,笑得流出了眼泪。
吴新最终还是挺过来了,灵魂的煎熬也使他的肉体饱受折磨。这个月他又消瘦了很多,儿子隔几天就来看一次。只是每天夜里仍然做那恐怖的岩浆恶梦,跳到对岸的光晕中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吴新和老孟他们下棋的时候越来越少,本来就说话少的他变得更加孤僻,经常一个人躲到露台上晒太阳。想要借此弥补夜里梦中阴暗面给他带来的伤害。
吴新站在悬崖边,每次都可能承受岩浆潮带来的逃生者们的拥挤,与其被吞没或是挤入深渊,只能尝试着跳过去,用渺茫的机会寻找那透明的平台。还从未有人拿痛苦和灵魂做实验,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有几次险些跳到平台上,身体也不止一次触碰过它。他已经掌握了它的大致方位,得出一个结论,这座平台是自由浮动的,它会无规律地变换自己的位置。这说明想要过去全靠运气,机率似乎比中彩票还要低。
人生的最后一个目标,他害怕和任何人提起,因为它显得滑稽可笑。他要在临死之前进入终点那轮光晕中去,以满足他那可怜的好奇心。所以他坚持不懈地遁入梦中,坚定不移地一次次投入岩浆,让烈火焚烧他的心灵,连肉体也饱受摧残。他醒来时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身体丝毫不能动弹,张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那是一种被命运之绳所缚束的感觉。
他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火热的红光和刺眼的白光在他的意识里明暗交替。隐约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身体像是飘浮在空中,各种杂乱的叫声,动物的嚎叫,汽车的鸣笛充塞着他的耳洞。
“快一点,把他抬上担架!”
那些面孔扭曲的脸围在他左右,他们簇拥着他的身体快速飞动。他不认识这些人,他们要带他到哪里去?为何要折磨这个垂暮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吴新睁开了眼,看见了白得刺眼的墙壁,儿子和亲戚们在房间里低声私语。
“他醒过来了,快去叫医生。”
他的嘴上扣着氧气呼吸罩,手臂和身体上插着各种仪器和输液管。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发现它还能接受大脑指挥,他又活过来了。
医生走进病房里,儿子和亲友们立刻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问询着什么,他们的声音低到他都听不见。医生朝他走过来,他在吴新的脸上观察了很久,才轻松地回头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
病房里一片唏嘘,医生对儿子说:“病人现在需要休息,家属们都回去吧,留下一个人在这里陪床。”
吴新的嘴里说不出话来,他并不希望他们在这里,反而希望自己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他睁着眼枯望着天花板,好像所有事都被忘记了,只记得梦中那岩浆对灵魂的洗涤。至于后来亲朋们告别时,他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的思想干燥,意识无休止地四处飞升,他也失去了时间概念,只能根据房间的亮度来判断白天和夜晚。医院那种消毒液的味道让他无法安然入睡,手腕上挂着的输液带也时常困扰着他。
儿子离开了,他给吴新请了两个护工。吴新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有两天没有正常入睡了,有时侯虽然闭着眼,心里面却清醒的很。他也很害怕,因为他预感到大限已经来到,一旦入睡就再也无法醒来。他就是这样默念着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场景比原来更加真实了,他看到的那些和他一起奔逃的人的脸也更加清晰,他们眼里充满了恐慌和无奈。他沿着火山石形成的岛礁一路奔跑跳跃。每块岩石的位置他都记得很清楚,那些滚烫翻跃的岩浆所冒出的硫磺味已不再让他恐惧。
他跳到了最后的终点,那座狭长的红褐色的岛上,翻过嶙峋红褐色的岩石,站在山坡上的最顶点。脚下依然是深渊,对面的悬崖上是月色的光晕。他又一次迷恋地望着对面,就像看见了曾经梦中的故乡,曾经年轻时的恋人。所有的往事像幻灯片铺展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复过去。
岛上的人流开始聚集起来,并有不断增加的趋势。他不再犹豫,不再让昨日的错误重现,用决绝的助跑完成了跳跃。霎那间他闭上了眼晴,任由命运女神的摆布,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从来没有这种让他灵魂宁静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菩提,看见了永恒,看见了顿彻明悟的大道。
即便此刻他落入岩浆,也不会感到痛苦,因为吴新已经克服了那时的恐惧。但是他踩到了实地上,不仅没有那种岩浆的烧灼感,反而觉得有一些冰凉。他睁开眼睛看看脚下,此刻他的确是在空中,脚下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踏实。他离光晕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它,它是这样的洁白,像婴孩的皮肤,更像少女的玉臂。它有一种芳香吸引了他,使他羽化登仙,宛如服用了精神药剂的瘾君子,不顾一切地朝着它所指引的方向跳去,永不回头。
接下来的时刻,吴新这个人连同他的名字都将在这个世上消失。在人世间的最后岁月,其实是无足轻重的一段符号。他以为他会陷入永远的黑暗中去,连一丝念想都不能留下。
吴新应该能想到,那幕永恒的光晕后面是死亡,但他没有想到,死亡面对的不是意识的丧失,永恒的黑暗。而是一种全新的感知的到来。他没有用眼晴去看,但却比眼睛看得更加清楚。
他看见医生们围着他的尸体,作着徒劳无益的抢救。他仔细看了看自己,这一副皮囊没有灵魂的灌注,显得有些陌生,他很难想象它就是自己。它和那些埃及法老们的干尸更像些。
他怜悯地看了看它,毫无留恋地飘向了门外走廊。女儿在走廊里悲痛地哭泣,儿子正忙着和医生们交涉,他要为各种单据和善后事宜手忙脚乱一阵子了。
吴新飘近了他们,他看见儿子和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人在签一个单子,单子上面写着脑细胞无偿捐赠认定书。无所谓了,他既使将四肢五脏全捐出去跟吴新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向远处飘去,径直穿过医院的玻璃向上飘浮,就像一只悬空的气球,漫无目地四处飘荡。他飞行在小区单元楼的附近,夜已经很深了,各家各户的窗口飘出温馨的灯光,有些人家在餐桌上共进晚餐,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洋溢着幸福。另一家人正在沙发上看新闻,老人抱着孙子,儿女们守在一旁轻松谈笑。
吴新最后看了看这曾经留恋的人世间,他将去一个从来未去过的地方,或是天堂,或许是地狱。那将是另一个开始。
他飞得越来越高,空气逐渐将他稀释,连自我的意识都被模糊。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是否将永远被抹去,消失在宇宙的尘埃中。
他的意识并没有消失,它又回来了。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天空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头顶上像被黑幕所笼罩。
他看不清楚这里的样子,那些建筑低矮而又沉默,让人有种压抑感。它们仅仅给他一个轮廓,就像黑色剪纸所带来的投影。他被拥挤在道路中间,四周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的头低下,缓缓地跟着前面的人移动。他仔细看了看身旁的几个人,看不见他们的脸,仿佛有黑色的暗雾挡着他们。而且他们的身体迟顿,两脚只是慢慢地往前挪,膝盖以上的身体部分基本上不会动弹。
他想自己是否也是这样,面目模糊,只有一个黑暗的身影。他把手伸到自己脸前,发现皮肤恢复了年轻时的样子,手背上没有了粗糙的纹络和暴起的青筋。他触摸了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脸也变得光滑了,嘴唇也不再干瘪,而且还有较硬的胡碴和两排坚硬的牙齿。难道他恢复年轻了,又变成了青年时代的吴新?
这个发现让他更加兴奋,双手不住地挥舞起来:“我变年轻了!”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是那样地唐突,扰乱了这人群中静默的秩序。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会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他,或是来个蛮横的刽子手,一刀将他砍得灰飞烟灭。他发现人群中并没有动静,甚至没有人朝他看一眼,人流依然黑压压毫无生机地向前挪动。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因为穿着死时医院的蓝白条纹,与周遭黑色的环境相比他便是这里惟一的亮光,是惟一拥有色彩的人。
当他跟随着人群走到一道黑色的大门前时,看见那大门像一个巨大的兽头,张开黑色的獠牙将源源不断的人流吞没了进去。
吴新看见一个和他一样有光亮有色彩的人。她是一位美女,穿着白色的制服套裙。她站立的地方在人群之外,那里有条绿色的小径。她身上的光环使得她周围的环境也产生了颜色,她身后的绿色枝叶让他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露出迷人的微笑朝他打招呼,给人一种商业精英女性的魅力。她走过来和他握了握手。
“你好,吴新先生。我是长生界入口管理委员会的接待人员。”
“长生界?还有管理委员会?”他蒙圈了。
“那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笑盈盈地回答:“这里是死人待的地方,当然是阴间了。”
还真的有阴间,不会也有阎王殿吧。女接待员看见他脸上嘲讽的表情,立即读懂了他的心思,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里有阎王殿,也有奈何桥,不过我不会带你去参观。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有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
“哦,什么问题你问吧?”吴新对她那故弄玄虚的一套不怎么感兴趣。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要问你,你曾经想象过天堂是什么样子吗?你心中是否憧憬过天堂的美好。”
吴新不假思索地说:“天堂当然是没有寒冷,四季如春,没有贫穷和富有之分,也没有疾病和寒冷。天堂里的所有人都亲如兄弟,相互之间没有争斗,也没有罪恶滋生,至少应该是丰衣足食,不用为了生计而劳苦奔波。”
她突然插了一句嘴笑着说:“是不是不用劳动就可以享福,有吃不完的美味,住不完的豪华大房子。”
他的脸上初现窘态,揶揄地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地方?天堂只是人们心里美好的想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