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是个年暮的老人,住在一家环境设施都不错的养老院里,每天无所事事,偶尔浇浇花草,抱一抱猫狗。他坐在摇椅上抚摸它们温顺的毛发,感受它们所带来的温情。他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被看护推到阳台上晒太阳,有时也和老邻居们下下棋。他准备就这样渡过余生。
吴新有一对儿女,他们每个月来看他一次。他心里并不埋怨他们,他们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就像吴新年轻时那样。人一旦老了,就什么都放下了。
他这一生过得平淡,没有经过风浪,基本上衣食无忧,无灾无病。很多人都说他有福气,他也为此感到满足。有些时候静下心来想想,这辈子有什么成就,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细想下来,竟然一件都没有,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走过来了。倒是小时候发生的一些小事,时常从脑海里翻出来,挥之不去。
他生性胆小懦弱,从小就比别的孩子个头矮力气小,也不爱凑热闹出风头。他从来没有残忍地杀害过小动物,蟑螂蚊虫,苍蝇除外。他害怕动物们流出的鲜血以及他们哀怨的眼神。长大成人后,也尽量不与别人发生冲突。在生活中遇到了殴斗纠纷也躲得远远的,这种避祸态度让他成为别人生活中不起眼的角色。
“老吴!开饭了!赶紧点别磨磨蹭蹭的!”护工田翠花在走廊里喊他。
这些护工每人都有一种不良嗜好,危害或大或小。举个例子,就刚才喊吴新的田翠花,经常通宵熬夜打麻将,白天来上班站着都能睡觉,还粗心地把老孟的假牙扔到稀饭里煮了。如果他是院长,这样的人坚决不能要。
听说这里是盈利单位,他们昧着良心拿了老人们的钱,却不把养老院的整体水平搞上去,至少也该把每天头不洗牙不刷的邋遢妇女们换了,雇些年轻有朝气的姑娘。这是吴新心里面唯一存在的心思。老人到了行将就木的年岁,特别希望跟年轻人接触,至少能感受到她们身上的朝气,好像自己也能跟着沾光年轻几岁。
吴新摇了摇头向走廊里张望一眼,再不动弹田翠花该发脾气了,他只好自己摇着轮椅向餐厅过去。
每天的饭菜还算不错,今晌午吃的是米饭,一盘凉拌豆角,还有一盘炒鸡蛋,之后还能喝一碗瘦肉粥。吴新在饭时一向是不言语的,那样的话对肠胃不利。
在同一张桌子上的老孟老七为昨天没下完的一盘棋吵了起来。
“明明是我先出的車,你后进的炮!你怎么就把我的相给吃了呢!”
“胡说八道,老子是正大光明赢的你,输不起就不要玩嘛!”
“老吴,你是咱们这里的棋王,你来给评评理,昨天是不是他偷吃了我的子。”
吴新站起来扫了他们一眼,端起餐盘放在自己膝盖上,慢慢操纵着轮椅挪到了别的桌子。田翠花和另一个女护工跑过来把两个老头儿训斥一通,餐厅里这才安静下来。
老孟见他挪了桌子,也屁颠儿地跟了过来,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老孟和吴新一样是实诚人,平常也只有下棋这一样小爱好,时不时的跟他讨教棋路。这家伙眼盯着他默默地在桌子上吃完了饭,突然冷不盯地来了句:“老吴,你最近好像不对劲,到底是怎么了?”
吴新凑近他耳朵低声说:“最近我晚上经常做恶梦。”
“是么?你都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和一群人一起跳岩浆。”
“岩浆?你怎么会梦到这个?”
“我也不知道,这梦很奇怪吧。”
老孟默不作声,等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老吴,我知道你心脏不好,承受压力也大,咱们最终也都要走这一条路的,都是要老去的。”
感情他是以为吴新得了心脏病,心里面胡思乱想,才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吴新在肚子冷笑了一声,他并不惧怕死亡,反而对天命有一种随遇而安的乐观。这些人并不理解。
事实上他每天晚上都要做这种梦,梦见他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和生活中常见的人们站在红褐色的坚硬岩石上,脚下就是沸腾跳跃的岩浆湖。他们的脸被灼热的空气炙烤,岩浆潮扑到岸边,升腾起硫磺味刺鼻的烟雾。他一度认为自己并不是在梦中,不然哪有这么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岩浆中分布着大小不一堤状的礁石,人们的目的便是跳上这些礁石,并且不断地向前跳跃不至于掉进岩浆中活活烧死,一直到达远方的彼岸。这就好像最近手机上流行的跑酷逃亡游戏一样,让人感到刺激而又恐怖。
吴新没有一次成功跳到过彼岸,遍历了掉进岩浆这种痛苦的滋味,那种烧烤肌肤的疼痛让人撕心裂肺,他甚至能感觉到岩浆灌进内脏直至从梦中醒来。这是一种炙烤灵魂的痛苦,醒来时却茫然不知,只能感觉到汗水将床单浸湿,胸口完全透不过气来。
他颤抖着手摸到床头柜上的药瓶,轻轻打开倒两片到手心,就着保温瓶里的热水吞了下去。在整个深夜里他靠着床背就这样坐着,双眼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漆黑的房里。他甚至提不起力气下床去打开窗帘,让外面的星辉透进来一些。就这样一直静坐到天亮,不敢再闭一下眼。
这个星期三下午,吴新和老友们在活动室下象棋,院长亲自跑过来通知,儿子来看他了。他淡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并不特别喜悦,似乎亲情离他的生活越来越远。
吴新摇着轮椅出来的时候,儿子西装革履地站在大门口,身后停着公司配给他的车。车窗上贴着防晒膜,可仍依稀能分辨出车里坐了个女人,但绝对不会是儿媳。俗话说一辈不管两辈事,儿子的事情他眼不见心不烦。
儿子从容就熟地接过轮椅,推着吴新在院子里散起步来。父子之间很少谈话,通常一开口也只是问在这里住得怎么样,吃得习惯不习惯这样的老问题。
他的时间很珍贵,相处了半个多小时把吴新送回了活动室。老友们羡慕他有个好儿子,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可羡慕的。此刻他的心思又不在象棋上面,只好在楼道里来回活动。当他摇着轮椅途经楼道口的时候,听到了儿子和院长的对话。虽然他们在楼下说的声音并不大,吴新还是听到了全部内容。
“吴总,你的父亲最近发病非常频繁,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院长对他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深夜犯病这件事他可没和任何人说过。
“我最近来看他,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也许是他不想让你担心,但是他的情况真的是不容乐观了。”
从儿子的话音中吴新听出他的语调有些焦虑,院长这家伙为了推卸责任,故意把他的病说得这样危险。
“不行,我得把他转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他听到院长劝阻儿子。
“他这种病去医院也只是预防观察而已,反而会给他造成不必要的心理压力,你知道心脏病最怕受刺激。咱们养老院有专职医生,医疗设备也挺齐全,而且我还专门给市第一医院留了电话,只要有什么状况可以快速转过去。”
“老头子在这边过得挺快乐,和一群老人在一起能改善他的状况。”
接下来他们说什么吴新没有听到,因为他们开始从楼梯向上走。他连忙驱动着轮梯逃一般离开了楼道,回到活动室加入老友们的下棋游戏。
吴新故意笑得很开心,并且对老孟和老七的棋局大加指点。因为他看见儿子在窗口的一角偷看,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实话如果他对人世还有什么留恋的话,那就只有这份亲情了。
夜里他继续做那些可怖的跑酷恶梦,仍然中途失足掉进滚烫的岩浆里。只是感觉不像原来那样痛苦,也许他对险恶环境的适应性提高了。
吴新不止一次希望能奔跑到终点,有几回他已经接近并看见它了。那是位于岩浆湖尽头悬崖上的一轮光幕,它像满月时的月光一样纯净皎洁,让人顿生向往之感,想要迫不及待地投入其中。
可惜他的奔跑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那些人也一样。人们在梦里相见,却互相素不相识,吴新仿佛和他们已结成了共患难的情谊。每个落入岩浆的人痛苦的嘶嚎声都让他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有一次他们几乎就要到达终点了,结果却在悬崖对面停住。那一道绝壁之间的鸿沟有两丈多宽,是人类的极限,下面的岩浆瀑布奔流不息,发出刺耳的吞噬岩石的声音。淡黄色的烟雾升腾而起干扰了他的视线,让他更加畏惧前方。
由于在堤岸上待的时间过长,一些落后的奔跑者也赶了过来,使得这条狭长的孤岛变得拥挤起来。他们就像是慷慨赴死的军队,悲凉地排在悬崖边上。所有人的脚步因恐惧而颤抖,松软的岩石层被踩压脱落,大片崖石片帮坠落进岩浆湖里。有个倒霉的家伙被后面的人拥挤失足掉进了深涧,他落入岩浆中几乎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只声见咕咚的回声和扑鼻焦味飘上来。
这种情形让岸上的人更加害怕,人们都处于失控的边缘,甚至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不知后面有谁大喊了一声”涨潮了!”他们都回过头来看,果然!那岩浆沿着岛平坦部分的边缘慢慢上升,使得长岛的面积越来越小,这就意味着他们站立的生存之地在逐渐消失。
那些后到的人逐渐向岛上的高坡收缩,使得人们站立的悬崖边变得拥挤起来。他尽力保持着向内退却,想混进人群中央以免被推下去,但是所有人的想法和他一样,他们迅速凑成人墙,拥挤推搡着乱作一团。
“别挤了!我要掉下去了!”
不断地有人从悬崖上被挤下去,挣扎惨叫着落入岩浆中,就像在沸烫的锅中下饺子。
吴新后趄着身体抵抗着众人的推挤,脚下被踩松的岩石不间断地滚落进岩浆中。不行,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得跳过去,就算掉进岩浆中总被活生生挤下去强。
他对着人们大喊:“给我个空间,我要跳过对面去!”
那些人仿佛听到了很冷的笑话,不过他们此刻却笑不出来。离他很近的一个老兄背靠着人群挣扎着说:“没有空间给你了!想死你自己跳下去好了!”
此人话音刚落,坡岸上的人浪因为岩浆的上涨推挤了过来,这家伙站立不稳从崖上扑了下来,连带着石块一起惨叫着掉入了岩浆中。
已经来不及了!他借着众人的推挤力猛地向空中一跳,这种举动更像是滑稽式的自杀!无论如何不会有奇迹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