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最深刻的记忆放在眼前回味了一遍,却是发现那无处不在的白色已经消失无踪,留给她的是无边的黑暗,绮晨明白这次消失的是视觉,意识在弥留之际是无法形容颜色的。她只有想到死亡这个词,死去的人在死后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和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样接近。
令她丧失意志的将不是死亡,而是意识在虚无中的漂泊之旅,假如有人失去重力的情况下漂浮在宇宙空间,他的感觉是绝望。但是如果连自己的存在都无法感知,他仅存的那点意识能够存在多长时间呢?
她还有东西能感知到,那就是恐惧,对失去存在感的恐惧,让她明白她还活着。
无边的白色世界又回到她的视线里,她将生前的幻梦重温了一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从天边传了过来,这声音比蚊蚋的振动更低,宛若宇宙初开产生的第一个分贝。这已经足够将她从濒临崩溃中挽救回来了,恰如那位被枕头蒙住口鼻垂死挣扎的难受劲,突然就获得了一缕空气。顺畅的不止是心胸,昊的叫喊比初生婴儿母亲的呼唤还要亲切。
“你能听得见我吗!绮晨!”
她痛哭流涕了,因为她不止活着,还得救了。
“昊!”她哭泣着说:“这种绝望的感觉我不想再尝试一次了!”
她的手心里有了他手掌温热的触感,让她感到踏实舒适的皮肤纹络。她看见了自己枯皱树皮一样的鼻尖,看见了自己高耸的胸脯,看见了自己的手臂。
他们相互看见了对方,虽然只是两个模糊的身影,她甜蜜地对他说:“你猜我在所有的感知都丧失的时候想到了谁?昊,我想的是你,尽管你对我这样绝情,我想的还是你。”
绮晨问昊:“你在那个时候,想到了谁?”
昊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火海,如岩浆一般剧烈地烧灼着他的瞳孔,这是他记忆里出现的东西。在绮晨为丧失感知痛苦的时候,他却清晰地承受着岩浆炙烤的痛苦。昊突然捂着脸蹲了下来,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岩浆岛上跳跃的场景。
他们的双脚已经踩在了实地上,绮晨温柔地将身体覆盖着昊的脊背,想要凭自己的柔弱化解他的痛苦,她不明白他的痛苦来自哪里。她把他的双手拿开,将他搀扶起来,看到他的面目吓了一大跳。
眼前的这个男人相貌平平,面孔甚至还有点猥琐,他的腮帮生着发红发黑的色斑。
“你不是昊!你是谁?”
“我,我当然是曹阳。”他又接着反问:“昊是谁?”
曹阳本能地对绮晨丑陋的面孔感到害怕,他用手指着她说:“咱们两个最好离远点,不然我以后会做恶梦的。”
她费力想用自己的见识解释这种情况,为什么一个男人的身躯上会出现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眼前的这人虽然畏惧自己的脸,却用眼晴偷偷打量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看来在好色这一点上,男人们之间是共通的。
他们的使命让她试图进行沟通:“咱们还要继续向前走,看看恶魔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曹阳却固执地说:“前头已经不用再去了,岩浆湖里容不下活的东西,更不可能产生什么恶魔。”
绮晨呆立在大雾中看着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疑心在这一刻全部显现了出来。“你,你,你怎么知道前方是岩浆湖。”
曹阳支吾不过去,索性说道:“那咱们去看看好了,看看前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雾气逐渐变淡,他们的双脚踩在红褐色的岩石地上,地面上表层的温度很高,赤脚走在上面感觉有些发烫。
“怎么样,还要往前走吗?”
绮晨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走多远雾气便已经消散了,奔腾的热浪在空中驱赶它们,脚底下的岩石已经热得站不住脚。绮晨看见一团又一团火红的浪花席卷着冲上岩石,那无边的赤红色湖面不停地翻看泡,将刺鼻的硫磺味的气体升腾到高空。她举目望过去,整个世界都被这些火热的岩浆占去了,只有脚下望不到边漫长的岩浆海岸线。
天空是黑色的,完全的黑,没有别的一丝杂色。星辰,月亮,仿佛这些东西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无边的黑幕和无边的火海。
绮晨的脚上已经烫起了泡,可她竟似没有察觉到,双手捂着嘴喊道:“这就是地狱呀!昊,我该怎么告诉你!”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曹阳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已,他调侃地说:“美女,不,丑女,你现在可以回去你的世界,告诉你的心上人,你在这里险些被岩浆活活烧死,看他怎么说,他会不会怜惜地吻你。”他觉得他这个笑话很好笑,自己竟咧着嘴笑了起来。
“你不就是他吗?”她冷峻地指出这一点。
曹阳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让她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他说:“不错,我还能忍着没有呕吐,自以我掉进岩浆里,便失去了今生唯一的爱情,没有什么比这更悲催的事情了,说到这里我想问你,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绮晨回答:“长生界。”
他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是吗?太好了,你有没有在那里见过一个叫曼丽的女人,没有吗?那你见没见过那个叫什么,叫吴新的老男人呢?”
她摇了摇头:“长生界的人太多了,我的确没见过他们。”
“原来是这样,”他的眼睛里跳动着别样的光芒,小心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词:“这位小姐,我,我可不可以同你一起去长生界,这鬼地方没什么可看的,到处是烫脚的石头,到处是岩浆,火焰。”
“当然可以,你原本就是从那里来的,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恶魔。”
曹阳不停地跳着脚,脸上也变得急躁起来:“什么恶魔?你也看到了,这地方只有咱们两个人。你要找的恶魔根本不存在。”
“可是?”
“别再可是了,如果真的有,我们早就被它收拾了,再说,那个男人为什么让你单独来寻找它,他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你的安全吗?”
绮晨无话可说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后退了一大步,指着曹阳说:“是你,你占用了他的身体,改变了他的样貌,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的居心是……”曹阳马上颓丧着脸说:“我能有什么居心?我只想和你一起去长生界找我的女朋友。”
“那我更不能让你去了,万一你就是那个恶魔。”她不敢再想下去。
“怎么可能?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姐,求你,带我一起去。”
无论曹阳怎样劝说,她就是不为所动,两人在高耸的褐岩上对峙着,不知耗了多少时间。
绮晨的思绪很乱,她总觉得事情有了转机,却不知道解决的途径在哪。她心中这么想,如果这个曹阳真是恶魔,她既然不能带昊去见到恶魔,那就带恶魔回去见他,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她首先打破沉默:“那个,我决定了,带你去长生界,但是在路上你要听我的吩咐,不然咱们两个都会消失的。”
“行,只要你同意,什么事都听你的。”曹阳拍着胸脯说。
他们立即拉紧手从原路返回,想一想还要经受那种失去五感,意识飘离的绝境,她的心底就不由得恐慌起来。
曹阳遵从她的步骤,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松手,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空虚之地。
她的双脚一感觉触到沙地上,就抓着曹阳奋力地奔跑,她拼尽全部力气也要离开这该死的雾气。
“我说,我说,绮晨,你简直要累死我了,咱们已经脱离险境了,你还这么拼命。”
他的声音变了,变回了那个一心一意寻找真相的昊。她看着他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令她痴迷的脸,她又哭着上去抱紧了他。
“行了,行了,咱们这不都是好好的吗?”昊实在不愿意让她那张丑脸挨得自己太近。
“咦?”他吃惊地看了看周围,“怎么回事,我们居然还在沙漠里,那个世界呢?那个世界难道也是白色沙漠,这里难道就是那个世界?恶魔难道也在这里?”
“其实,”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我们其实已经去过那里了,那是一片由红褐色岩石和岩浆构成的世界。”
昊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脸色像块打了蜡的木头般阴沉地说:“为什么我没有看见?”
绮晨的声音细若蚊鸣,她非常害怕出现别的变故。“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变成了谁?”
“曹阳。”
自从她说出这个名字后,昊脸上的愁眉再也没有展开过,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连冥想车辆,帐蓬这些事都是由绮晨来代劳。她在沙漠里开车载着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变成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第三天正午,他们返回了湖边木屋,昊的双脚已经无法动弹,绮晨艰难地将他从车里搬出来,用瘦弱的肩膀架着他走上屋前的木制码头。她听见他嘴里哆嗦地咦语着:“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她准备将他放下靠着木屋的墙壁晒一会儿太阳。他的双眼呆滞没有丝毫精气神,即使靠在墙上也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就像弥留之际的老人。
绮晨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忽然看见远处圣地坡道上黑压压的一群人走下来。他们肩并着肩,手中抬着奇怪的竹筐,里面盛满了鲜艳的红色果实。这滚滚的人流所到之处,地面的沙尘也随之飘起,飘荡在空中遮住了视线。
他们行进的方向是朝这边来的,绮晨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那些人全部穿着灰色布料缠绕而成的长袍,裸露着腿和脚,将平整的沙滩踩成了一堆脚印。他们团团地将湖边木屋围住,领头的缘修穿了一身黄色袍子,他把手高高举起,所有人的脚步便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