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筷子推开碗,一副“撑死我了下辈子也不要再吃这么多了”的表情。
偏偏这个时候月饼端上来了。
简烨是故意的,绝对是。
而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可怜巴巴的望着简烨,表示我真的吃不下去了。
“给应小姐送到屋里去,”简烨给上菜的小伙子说,“看样子应小姐这会儿子也吃不下了。”
我把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真是难得看简烨这么通情达理。
“良辰美景配佳人,应小姐可否赏个脸,和我一道荡个舟赏个月啊?”我就知道刚刚简烨那么通情达理绝对是有问题的嘛。
我不想赏脸我想赏你两巴掌可以吗。
“好啊。”我客气的笑笑。在人家家里,人家照顾的也很周到,我不乐意但也不好意思拒绝啊。
“那,请吧。”简烨站起身,很优雅的抬一抬手。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自幼为孤的人所拥有的礼仪和家教。两边的家仆提起灯笼,亭外通向湖边的小路明亮起来。
这是一只漂亮的小舟。中间有一个小篷子,里面搭着酒桌和小凳,有个明亮的灯笼悬在顶上,两头尖尖的,却也宽敞。踏上去船有些晃。简烨就扶着我的胳膊,领我到篷里坐好。
青儿在岸边看着,突然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看到她被灯笼映得红红的脸有些焦虑。
“你有什么事?”简烨对多嘴的家仆很严厉,“家仆不能同船你不知道吗?还是你想坏了规矩?”
“不是的不是的!”青儿急急地低头给简烨行礼,“姑娘怕水呢,我是担心…”
“你怎么知道姑娘怕水?”简烨突然开口就这么一问,这关键词抓的真不错。
“我告诉她的呀。”我怎么能让青儿在这一瞬间编一个圆滑的谎言,不如我自己来打圆场。
简烨听我这么说,语气就缓和了下来:“我不是跟着姑娘呢吗?瞎操什么心。”转身就上了船,小舟一阵摇晃,我连忙抓住小篷的竹架,怕掉水里。
简烨也没有要撑篙的家仆上船,他自己站在船头,轻轻一撑,船就离了岸。
我看到青儿犹豫的眼神,就叫她:“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其实我也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怕水,还那么大胆的那样和简烨说。那很危险,可能会让简烨起疑心的。
青儿点点头,和其他的家仆一起离开了。那些点点的红灯笼一个一个都远去了,慢慢消失在了黑暗里。这时候黑夜就笼了下来,那一轮皎洁清亮的明月就显得分外美丽了。
“应小姐真的怕水?”简烨一面轻轻地撑着船向湖心去,一面问我话。站在船头那个姿势啊,啧啧啧,颇有居高临下的意思。
“骗你有意思吗?”我两只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支着我的脑袋,看着月亮,然后打心眼儿里觉得他简烨真无聊。
船离河岸已经很远了,他放下长篙,走到篷里来,在酒桌边坐了下来,斟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下,咂咂嘴,自顾自的点点头。
那个样子很好笑,所以我笑了。
“你笑什么?”他偏过头看我,少有的微笑。
“笑你傻,”我越发笑得厉害了,“行不行?”
他依然轻笑着:“你过来。”
“过来干嘛?”我搁这儿坐着不挺好,走过来掉水里了你救吗?
“你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吗?”他给我挪出些空位,“今天你很给我面子,心情好。”
“喔那你就是要告诉我了哈?”我连忙起身,又引得船身一阵摇晃。他起身扶住我,让我慢慢在凳子上坐下来。
“聊一聊而已。”他很狡黠的抬一抬嘴角的弧度,“说些我想听的,我便告诉你些你想知道的。”
“不,”我用我仅有的智商思考了一下,“你先来。”
“理由。”
“你是一个男的,还比我大,所以你得让着我。”我都佩服我的机智,就是不知道你佩不佩服。
“好理由。”他一副要吐血的表情,但转而又严肃起来,“那我先说。”
“恩。”喔这么好说话,吓死宝宝了。
“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我一拍桌子:“这算什么?!舒妹给我讲过了,我爹支持你们过日子,你们认识我是应该的好吗?”
“哦?”他颇有兴趣的样子,“那我告诉你,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可记得见过我?”
我又一拍桌子:“这个游戏不带胡说的啊,你才多大你就看着我长大的?而且…”
简烨静静地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
我又想拍桌子,简烨飞快的把胳膊伸到我的巴掌下面,我一下拍在他的衣袖上。
“沉香木,挺硬的。你手不疼啊?”我愣了一下。他翻过我的手来看我有些发红的手心。
“你不疼,我看着也心疼啊。”
噫,真恶心。
我正欲抽回我的手,简烨却先我一步丢掉了我的手。“这沉香木市面上卖的挺贵的…”一面还吹着这酒桌的桌面轻轻摩拭着。
我垂着的手停在这半空中,脑门儿上大写的尴尬。他又一下子笑出声:“逗你还真是有意思。”
有你大爷的意思,我好想一把火烧了你这破篷子。
“好了,该你了。”他拍拍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说什么都可以吗?”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诶。
“那我问你好了,”他思索了一下,“你几岁开始学的剑?”
就这个破问题?算什么啊?藐视我吗?我就这点秘密?不过这样我又不吃亏。那回答就是了:“好像是五岁吧,记不清了。”
“那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花剑?”他紧接着又问。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该你说了。”好不容易我反应过来一回儿。
他愣了一下,笑了:“这次你倒是反应快,那你问吧。”
“接着刚才的说,什么叫看着我长大的?“
他没有立刻接我的话,只是笑着。
篷里的灯晃了晃,一闪一闪的亮着。湖面上起风了。
“我在问你呢。”我皱起眉头,心里大叫不好这货怕是要耍赖。
“急什么?”他倒是乐意看着我猴急,“我会告诉你的。”
他顿了一下,把小船那头一个小火炉上的一个茶壶取下来,给我斟了盏热茶。茉莉花的香气在篷里浸开来,是茶,却馥郁醉人。
“我爹娘走的那年,我们兄妹就被领到你们应家去过。”我算了算,那个时候,简烨陵言我哥,五岁,我和舒妹,三岁。都是群小屁孩儿,知道个啥。“家里的嬷嬷求应爷救救我们兄妹,应爷也没有推辞,他也没有想到简家还有两个小孩子嘛。”
“别告诉我你还是在应家长大的,那我没见过你们我也是见了鬼了。”我惊恐的说。
“那倒没有,”他的表情,恩不,他没有表情。让人猜不到他回忆这些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应爷给了一些银两,我们兄妹就又回到了简家。此后个月,夤夜都会遣人送来银两,也会送来一些衣物。”
“所以我的日子过得那么悲惨。”我不开心的撇撇嘴。
“你悲惨吗?”他又笑了,“两个哥哥被你使得团团转,你悲惨还是他们悲惨?”他看着我,看我怎么接他的话。
而我则如他所愿的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旋即我又觉得很愤怒:“我哪有使唤他们啊?!”
“没有吗?”他飞快地说,“第一次去拜春会就哭鼻子了吧?”我的大脑开始飞快的在我回忆的大海里翻找有关第一次去拜春会的片段。
是有这么回事。
“吃糖葫芦粘到了新衣服上了吧?”他笑着问我,“大红的新棉袄,最喜欢的锦线缠了头发,很好看吧?”我一边回忆一边怔怔的点点头,“看到衣服弄脏了,哭得你哥哥都手足无措,也快被急哭了吧?”
那件漂亮的红袄子,兔绒镶边儿的,滚金线的领子,我爹请了三个裁缝给做的。拿到手上的晚上,四岁的小姑娘该多欢喜啊!一下子弄脏了,那叫一个难过,六岁的小哥哥又能怎样。最后以哥哥也被急哭了而我惊奇地看他哭然后反过来安慰他告终。
“你怎么知道的?”
“第二次去拜春会,赖在那儿看别人吹糖人儿,转身就找不见哥哥和你的陵言了立在人来人往的春会街上就嚎啕大哭吧?”我的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弥勒大佛十二罗汉啊,这么丢人的事情我终生难忘也就罢了,但这个我刚认识不过三天的,几乎可以称为是陌生人的人,却可以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给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好奇心啊。
“七岁去拜春会,非要爬到人家戏台子上去,摔下来折了胳膊,你哥哥和陵言的屁股都给揍肿了吧?”
“八岁去拜春会吵着要吃这吃那…”
“够了!”我打断了他,“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嘛?!”
“每年的拜春会我们也会来啊,”他笑着冲我一挑眉,“可嬷嬷说了,应爷可交代了,不许让你们认识我们。”
爹这么做我懂。不想解释,也不愿让我们接触这些事。不然,他怎么会非要拖到无力回天了才告诉我们这个事。
“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你啊,我一直看着你呢。大名鼎鼎的应家大小姐。”说的我那么万恶,还大名鼎鼎,还大小姐呢。
“我有那么夸张吗。”我翻个白眼,捧起温温的茶。
“通琴棋善书画,练得一手好剑术,关于你的传说可不少。”他笑了一声,抿了口酒,“没有想到吧。”
“你胡诌吧。”我低声一句,“他们要知道我应莞尔被施了咒,死不了也不能成亲,估计传说更多。”
“生气了?”他此刻的样子,已经不是我第一天看见的简烨的样子了,他现在的样子,也许可以叫做温柔。
“并没有。”我拂了下耳旁的鬓发,起风了,我没有缠的头发飞了起来,“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觉得该结束了,我困了。秋夜里渴睡的情绪涌了上来。
“嗯。”简烨随意的点点头,转头看向寂静的湖面。
“我哥来过的,对不对?”我开口的时候他就转回来了,看着我。
“来过,”他竟然没有兜圈子,“被舒妹打了。”
呵呵你这就是在逗我了。
“什么?!”我又要一巴掌拍在桌上,被他扼住了手腕,“舒妹怎么可能会打得了我哥?”
简烨冷哼了一声:“没看出来吧,舒妹啊,她才是真正的习武的姑娘。”他口中的那个舒妹,和我看到的那个会做女红,会奉茶,会制衣,会缠发的奇美女子是一个人吗?
“你哥输给了舒妹,那个心情自然是可以想象的。”他还是没有表情,我看不出他的态度。
所以我愤怒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狠狠的问他:“那我哥很生气的你知道吗?!”
他反倒不恼:“输在一个姑娘手上,当然是很生气的。”
我甩开他的手,彻底失了风度,他简烨这态度,完全没与考虑过这种事对应抿然的打击和伤害,这是耻辱,这也是家门不幸!享誉江湖的应家剑法主传败在了一个小女子的剑下。而且,这个小女子还完全看不出剑客的模样。我可否理解为舒妹就是个伪装者,她是故意的,她是个骗子?!
“为什么不阻止舒妹?”我几乎要冲简烨咆哮了。
“是应抿然挑衅的。”简烨不再调笑,很严肃的对我说。
“既然说应家对你们兄妹有恩那你为什么…”
“舒妹的脾气我若是叫得住也罢了!”简烨咬着牙说。在我看来,不过是开脱罢了。
“滚过去摇船!我不要在这里了!”我尖叫起来,恨死了简烨。因为陵言,因为我哥。
简烨默默地站起来去撑篙,一摇一摇,依然是闲庭信步,悠然自得的样子让我很想把他一把推下水去。反正这个人这么厉害,肯定也淹不死。
所以我立刻就把这个思想付诸了行动。
但是由于船体受我起身以及走动的摇晃,我狠狠推出去的拿一把推偏了方向,我华丽丽的从简烨的左边推了出去,身体失了平衡。
我掉水里了。
暗夜里原本静谧的水面腾起一阵水花。
我不会水,但此刻我浑身湿透了。拼命在水里挣扎,我听到又一阵巨大的声响,然后一只有力的胳膊环住了我的腰,把我捞出水面。我趴在船舷上,咳个不停。
简烨浮在我旁边,浑身皆湿,竟看不出狼狈。只是看着我,无奈的摇头。
“真不知道你在闹个什么劲儿。”
然后我就如愿以偿的回亭楼了,青儿看到湿淋淋的简烨抱着湿淋淋的我进门来的时候就吓得叫出了声。
“吵什么吵,”简烨把我放在凳子上,“去给姑娘烧热水,拿绸巾来。”嘱咐完青儿,他拧了拧湿湿的袍子说:“我走了。”
本来想问他,为什么这几天都不住这儿,但我一想到哥哥,我就扭过头去,没有理他。
他走过的门廊和门外的石板地上,留下了一行水迹。
这秋夜里来这样一遭可是不好受的。风从窗子吹进来,我连着打了四个喷嚏。青儿招呼我水烧好了,我连忙进去洗了,好脱了这身湿衣服。
我终于舒服的躺倒在床上,但突然想起了陵言的纸条。
我趴在床上,从湿淋淋的荷包里掏出那张绸条子。真是可惜了陵言那遒劲的字体了,在水里一浸,已经染开了一片墨黑,在幽幽的月光下,依稀辨认的出来几个字:
“月是故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