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
雷奎坐在包厢里,尖头为他换下手掌上的纱布,血迹殷红如霞,伤口纵深如壑。
尖头给他涂上药膏,重新贴上纱布。
雷奎说:“姓高的那个老太婆,你们搞定了?”
“搞定了。听说已经拿了钱回老家去了,她儿媳妇跑了,老公也死了,咱们没留下什么尾巴。倒是听说叶老板日子不好过,公司快要倒了。”
“那不是又少了一家交进场费的?本来是挺肥的一块肉。”
尖头嘿嘿笑道:“奎哥,鬼头胡不是被你砍死了吗?这下他们的地盘都归我们了。”
奎哥看了看手上的伤口,那是他和鬼头胡打架留下的。他得意地冷笑一声:“我最看重的,不是地盘,而是他们的生意。”
“是啊,鬼头胡这几年发了大财,就是因为做了白面儿的生意。如今,这山头既然归了你,大王旗自然也该要换一换了。只是这白面儿生意,可不是张三李四都可以入行的。奎哥,你请了戚三叔来,他会愿意做这个介绍吗?”
“鬼头胡的上家就是戚三叔介绍给他的,现在这地方只有我做主,他不介绍给我,上哪儿收佣金去?”
两人正说着,只听外头一声大笑:“我来晚了!”一个银发白须的老头儿走进来。
雷奎立即站起,快步迎上去,对老头儿微微低头鞠躬:“戚三叔。”
尖头快速招呼兄弟上茶上酒上果品。
戚三叔挺着肚子坐下,笑道:“阿奎,最近你风头很猛啊!鬼头胡那个小子,跟泥鳅一样滑,居然也被你给砍了。”
“我也是找了快一个月才找到他。戚三叔,现在他死了,生意做不了了,您老人家有没有想过换人做啊?”
戚三叔盯着雷奎直笑:“我就知道,你今天找我来,是为的这事儿。”
他喝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阿奎,既然你要入这行,我也算领你进门的人,行里的规矩一定要告诉你,咱们这叫盗亦有道。”
雷奎坐直身子:“您说。”
“原则只有一个,就是要讲信誉。怎么讲呢?第一点,货在谁手里,风险就在谁手里。如果交货的时候被抓,就算下一秒钟就要把货给你,那你也不用付钱。但是如果货已经给了你,就算只停留了一秒钟,你照样要付钱。第二点,不能绕开中间人。你跟上家交易必须通过我,若是对方赖货不发,或者你赖钱不付,我有责任从中协调。”
尖头凑上来说:“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吗?”
戚三叔不耐烦地说:“你做过生意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电影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戚三叔跳起来大骂:“把他给我轰出去!电影里学来的水货,居然也敢到爷爷这里班门弄斧!”
尖头连滚带爬地出去。
雷奎给他递一杯茶:“戚三叔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就喜欢跟着电影学。那个,钱怎么付?货怎么发?您慢慢说给我听。”
戚三叔没好气地说:“现在竞争激烈,不比从前了!货一次性发,但是钱要分两次付。发货前先付一半定金,发货后再付另一半。所以你要先准备好了本钱,再来找我要货。”
“这个自然,我是不会叫戚三叔白跑一趟的。”
黄花街。
楼梯上的血迹早已荡然无存。
一楼的两个男女是外地暂住者,两天后就匆匆搬走了。
谁也不知道大白天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命案。
其他的住户在楼梯上上下下,那里曾经躺过一具尸体,他们对此浑然不觉。
叶亨达迈上四楼,敲开叶嘉的门。
“爸,你怎么来了?”叶嘉颇有些吃惊。他们父女俩已经有好久没有见面了,叶亨达最近很忙,而她又心有芥蒂,不愿与他说话。
安大荃也在,作为保镖,跟在雇主身边本就是指责所在。他一见到叶亨达,就转身走到阳台去了。
“你妈回去了?”叶亨达随意地问道。
“恩。”其实叶嘉本来想过,要不要把父母叫在一起吃饭,可是她不确定时隔多年,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嘉嘉,你还是打算一直住在这里?请保镖虽然是一个办法,总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搬回家去好。”他瞟了一眼安大荃,那个小子是怎么回事,每次看到我都是这样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叶嘉看了看这套装修好的房子,叶亨达自从进门之后,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过它的变化:“你才第一次上门,就要劝我离开?”
叶亨达笑笑,自嘲道:“你要继续住也没关系,现在你爸离穷光蛋只有一步之遥,应该不会再有人打你的主意。”
叶嘉问道:“听说梁海洋的家属决定不起诉你,是吗?”
“坐牢是免了,可是我现在处境非常艰难。”叶亨达无力地陷在沙发里,模样既疲惫又衰老,“因为各种风闻,银行决意暂停给我贷款,并且要把原来的贷款一并收回。你知道我们造房子,要先跟银行贷款把房子造起来,才能卖出去收回钱。现在银行这么做,简直是要了我的命。而且那些混蛋上游厂家居然赖着应付款不给,他们这是咬定我们公司马上要倒闭,觉得付钱也是打水漂。要是这样下去,我撑不了多久。对于我来说,起诉就是斩立决,而现在这样相当于凌迟,一时死不了,要痛上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个死。”
叶嘉见事情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免也担忧起来:“那现在怎么办?你想想办法啊。”
叶亨达把身子转向她,忽然调转话题道:“我听你兰姨说,那个何一阳对你印象很不错,而且也很主动,可是你对人家总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为什么呀?”
叶嘉不说话。何一阳长相不错,家世又好,还会讨女孩欢心,似乎没有讨厌他的理由。可是最重要的是,我有他了呀!她看了看阳台上的安大荃,不由得笑了一笑。
叶亨达想要从她的脸上猜出她的心思,却猜不出来。“嘉嘉,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你兰姨,何一阳是她介绍的,你可能心里不自在。但是好姻缘关系到你的终身幸福,你可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错过自己的大事。”
“爸,兰姨做介绍,刚开始我是有点不自在。可是主要还是因为我不喜欢何一阳,对他没有感觉。”
“你三番五次推掉他的约请,连了解的机会都不给双方,怎么知道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这不是一时冲动又是什么?”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爸,等我有了喜欢的人就会告诉你的,行吗?”
“何一阳是何氏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你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身份,又肯追求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愿意错过?你还想等什么样的人来喜欢?你以为爸爸还等得到那个时候吗?恐怕到那时爸爸已经破产了!但是如果你跟何一阳结婚,爸爸就能东山再起呀!”
叶嘉明白了,父亲的来意竟是如此,他想要靠女儿的婚姻来挽救公司。她站起来,因为生气而面色潮红:“爸,现在这个局面,当初是谁造成的?难道不是因为你拖欠工人的钱不还,逼得梁海洋拿起刀绑架我,还纵容黑社会把他打死吗?你害得梁海洋的娘孤苦伶仃,还叫人威胁她,这些我都知道了!我去过殡仪馆送别梁海洋,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担心自己日后心里会有遗憾,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替你赎罪啊!可是你呢,你反省过吗,自责过吗?你满脑子想的还是怎么留住你的钱,你的钱!”
叶亨达愣住了,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些。但他毕竟久经沙场,脑子里飞快地思索,马上缓和了口气道:“嘉嘉,梁海洋的死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而且已经尽我所能补偿了梁海洋他娘,你不能把这件事都怪在爸爸头上吧?虽然跟何一阳结婚,能够借助何氏集团重整旗鼓,但是爸爸最关心的还是你的个人幸福啊!爸爸是真心觉得何一阳不错,希望你慎重考虑。如果因为爸爸的这些话,让你对他更添反感,那么我真是于心难安。”
叶嘉噔噔噔走到阳台,一把将安大荃的胳膊挽在手里,拉他进来:“爸,他就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跟何一阳是不可能的。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担心你不喜欢他,所以一直想找个好的机会,今天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你看着办吧!”
叶亨达和安大荃都惊呆了。
叶亨达站起来,指着安大荃:“你喜欢这个穷小子!”
“对,他是穷,但是我喜欢一个人,不管他有钱没钱。你跟妈妈结婚的时候,不也只是一个学徒吗?”
叶亨达脸色铁青,今天看来是没有指望了,他强忍住没发火,气呼呼地出了门。
屋子里静下来。
叶嘉斜了一眼安大荃,看得出来,他的站姿非常僵硬不自然。
两人都没有说话,无声的沉默比争吵还要难熬。
叶嘉理一理心绪,决定先开口。既然说了,就说完吧。
她故作轻松道:“我刚才的话,大概让你很有压力吧!放心,我不会逼你做任何决定或者承诺。喜欢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喜欢那个人也能够喜欢我,但是这无法强求。倘若果真如此,我一定非常高兴。倘若天不遂人愿,也是缘分不够的关系。但是,请你相信我的真心,我绝不是为了推脱我爸,而把你拉上当作缓兵之计。”
没话好说了,她惴惴不安地等着。
安大荃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极其微弱艰难。他犹豫着开口:“我来H城六年,曾经做过小生意,找过很多条路想要发财,统统都失败了。我才明白自己既没有资本也没有资质,除了一身力气没有别的本事。我靠做跆拳道陪练,挨拳头挨得鼻青脸肿才能生存下来。现在我的工资是四千出头,转正以后也许有五千。勉强可以养活我自己,可是养不活我娘、媳妇还有孩子。也许我将来要回村,或者回镇上成家,如果留在这里,也许一辈子就这样生活在底层,过最普通的日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供小芸通过考试和培训课程当上老师,至于其他的奢望,我真的不敢去想,更不敢去做。”
叶嘉屏住气,眼中噙着泪花,不让它落下:“你不去做,不去想,怎么知道不可能?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跟着你一起,过最普通的日子?”
“也许你能,可是我不想让你那样做。我的世界太辛苦,有许多困难你从未经历,也无法想象,这不应该是你未来的生活。”
“这些我不想听。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我?”闪闪的泪珠之后,是热切的期盼。
安大荃垂着头,没有力气抬起来:“你聪明漂亮,高贵优雅,是皇冠上的明珠,我怎么可能不心生仰慕?但是我不想把它摘下来据为己有,却带着它落入尘土。”
叶嘉两颊冰凉,泪水早已滑落,把她的坚强轰然击碎。
原来一切热情都是多情,一旦自醒便是自伤。
即便已经堂而皇之地宣扬,即便已经在暗中以身相许,仍然只是一场尴尬不能见光的单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