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东汉光和元年,五原安阳
浩渺无垠的草地上,飞腾著砾石与风沙,呼呼喝响地搔刮著小四的面颊。
它抬眼看了看正午那刺目的日光,只觉浑身不快,便呜呜呻吟著,微微抖动那两只霜雪色的耳朵──
那是一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雪地幼狼。
它本是塞北雪狼,是该族领袖的第四个儿子,长年生活在雪地冰天里,而今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循著属於人类才有的足迹行走约有三日。
连它自己也没料到竟来到了这片愈发像是人居的疆土。
于此实在难以觅食,至少它在这儿并没有看见任何野生的牛羊。
原先埋在那银白色毛皮底下的丰腴脂肪如今已干瘪下来,外层的皮毛已尽染著黄土,不复原先的白亮;更遑论藏得住那瘦得乾巴巴的下腹,看起来甚至几乎只见骨头了。
已经很饿、很累了。它几乎要倒下。
但是不行──它将原先眯成一条线的银色眼眸,益发瞪大,循向已被风沙掩去的远方。
那视线所循去的地方是一列车队,正要往县里移动。再深入的话,就真是遍地人居的草屋了。它难以再躲藏,只得这样停下脚步,眼巴巴地瞧著远方──原来小四双眼所及之处,是一抹小小的红色身影。
那是一名身著红裙的女娃娃。上襦是浅蓝色绢,腰部的地方则以丝带串上一块玉,那玉细腻润白,有如凝脂,压著裙幅并下垂出一抹飘逸的弧度。女娃在日光的辉映下,显得闪闪发亮,就如那块白玉一般。这让小四联想到故乡湖里鱼儿鳞片反射日光的情景,相当地眩目迷人。
“昭儿,还不上车,在望什麽?”
一声如流云般温润的嗓音自女娃身后响起。
“没呢,爹爹┅┅只是那只雪狼似乎还跟在后头。”
女娃手里抱著一把尺寸玲珑,纹路别致的瑶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比小四见过的星子还要美丽。
闻言,男人眉头显然皱了皱,道∶“就与你说了,那狼救不得的──野兽一旦染上人的气味,它的同类是不会再欢迎它的。况且那小狼年岁尚小,说不准连回家的路也找不著。”
“这样不就没有去处了么┅┅好可怜呐。爹爹,那我们收养它罢?”
男人大讶,心知女儿素来便如自己一般固执,主意若是打定便谁也阻止不了她;更何况若能有幸一直保持著这般良善单纯,也未尝不是好事。即便此孽畜日后忘恩负义,意欲动手伤人,再以术法治得它便是。
思忖间,男人只是沉吟几声,便也不拒绝,叹道∶
“好罢,昭儿欢喜便成──但若有朝一日我们归回京师┅┅这狼定不可再留。”
对于父亲的叮嘱,女娃却似无听闻,仅是灿然一笑,朝著远方的小四伸出了如青葱般的五指。
“来呀。”
此时早已饿得两眼昏花的雪狼,糊里糊涂地便跨出了步伐。那时它还未回神过来,只以为是发梦才能见到女娃对自己这般笑著罢。
“跟我们走罢┅┅从此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五原安阳位处阴山南面,天寒地冻,无分四季,望眼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以及长城的墙
垣。
那时小四著实饿晕了去,当胃部再次犯疼时,它也不愿醒过来,只是蜷起身体,想舔舔自己的前爪。但当它自身上所覆著的一层温暖物事中伸出长臂时,陡感一阵冷凉,顿觉不大对劲,接著便瞪大了眼。
“我、我──”
“你可终于醒了!怎么才几天不见便瘦成这样?快来吃点东西罢。”
”你、你──”
小四讶然地直跳起身子,但前脚却怎么也蹬不到前方,甚至还差点因此而失衡倒下。这一惊跳,身上的温暖物事自然落了下来,全身霎时感受到那冷飕飕的气息,和跟自己正半举在空中的手一样──
“阿──!”
自己的毛皮不见了!手和脚都变长了!声音也变了!
“别慌、别慌。你才方初成人形,不习惯是自然的。来,先吃点东西我再与你说。”
那红裙女娃正在床畔,端了碗热腾腾的粥,笑眯眯地要喂它。那粥的香气四溢,令喜食肉类的它闻到也胃酸一阵翻滚,当即又拱背缩起身子,哆嗦一阵。
女娃见了,便道∶“瞧你饿的,快来吃罢。这儿气候恶劣,地壤也不甚丰饶,虽素少能食得肉类,但一点大黄米是有的。”
“我、我┅┅”
小四乍听懂人类语言,只觉又惊又喜。它从没想过能够变成人类,更别说能跟女娃如此刻般交谈。它愣愣地张嘴任女娃舀了一匙匙地喂著,说也奇怪,明明吃惯了肉食,此刻却觉长在土上的植物也能如此好吃。
女娃见它渐渐餍足,也不停下,持续喂到碗底一滴不剩,才满意地停了下来,微微笑道
∶
“你能变成此模样,全倚赖我爹爹的仙法──你灵性初开,对世事懵懂是自然,所幸你也尚年幼,无人会怪责你是痴儿。但如今你既已成人形,那些猎捕牲畜之事万万不可再做,以免污渎了你的灵性,又化回原形。”
小四并不听得十分明白,但耳边传来女娃那温温软软的声音,便下意识含含糊糊地直点头。跟著她走固然是因为自己已无去处,饿死在路上也算是它的造化,只是不知怎地,横竖都是死,它却很庆幸她救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