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丰帝六十七年,四月二十八。
晋国南部,【竹荫镇】客栈。
落于南部通往晋国主要城市【恒元城】的数条大道之一的边上,小小的镇子里人流不可谓不多,每每逢遇初一十五大集市前的几天内,镇内所有客栈都难以寻觅到能够落脚的空余房间。
“还以为终于能在舒适的大床上睡一觉呢。”身穿紧身棉衣的少年坐在客栈大厅中央的位置,眼下明明整齐地摆着筷子,却偏偏用手捻起碟子内的炒花生吃。头颅内慢慢都是咬碎花生时的咯噔声,少年凝视着走向自己的店小二,双手等不耐烦地磨搓起来。“四月打春都过去十来天了,还是那么冷,不喝点特别的东西都没有动力赶路啊!”
“客官你点的酒,”店小二直接用三只手指提着酒瓶脖子送过来,扯下搭在左手小臂上的干毛巾,仔细将酒瓶上残留的几滴水滴也抹走,递到少年的桌面,“捂着酒瓶子暖暖手吧,这两天适逢赶集,路过镇子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虽说也是我们赚钱的好日子,但总是会忙不过来,怠慢的地方还请客官别介意。”
少年看着店小二点头哈腰的,其实店小二这样的举止他就刚才已经见过很多了,环视客栈大厅一眼,所有的桌位都坐满了人,甚至有不少拼桌坐到一块儿的,包括自己这桌。店里的客人实在太多,就算雇上临时工,到了饭点依旧会忙不过来吧,就不远的另一桌,店小二也在忙着应付客人,只是那名客人不太愿意息事宁人,握着杯子往桌面一顿锤,周边的人都纷纷投以目光。
“没所谓,反正我也不赶时间,慢点上我还能留在店里久些,不用到外边遭风吹。”少年笑着摆手说,又从袖子里溜出两个银铢递给小二,“倒是麻烦店小二哥抽空留意下有没客人推掉房间,卖个面子千万帮我留住,走了几天的路实在想找个落脚的地儿洗洗身子,有个暖暖的被窝睡个好觉啊。”
店小二听着少年的话便放下心来,又瞧见那枚没有钱孔的银铢,眼底马上露出喜色,不着痕迹地手下那几枚银铢。晋国的银铢跟别国的一样,分为有孔跟无孔的,无孔的银铢子上有晋国的千棘花的凸纹,一枚抵十枚无孔银铢,更抵自己八九天的工钱。“我马上替客官查查!”
侧头看着店小二匆匆离去的脚步,少年双手捂上眼前刚刚热好的酒,可酒瓶烫得他立马送开手,扇起了风,“果然是做习惯的人,这烫都忍得下来。”
耳边无休的喧哗中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少年抬头,是那个与自己拼桌的中年人,深刻的额纹,摘下的宽边草帽借由脖子的草绳固定在背后,两筐用破布蒙起的货物摆放在少年与他之间的空板凳侧,俨然是个四处奔波的小商贩。
他身上的破补棉衣似乎不保暖,双手抱实卷缩在位子上,慢慢等着他下单的那碗红烧猪脚和酱香生菜,原来还想再暖瓶酒喝的,而酒却恰好卖光了。少年和小贩心里都清楚,怕是小二担心他结不完账而已。小商贩直勾勾地看着少年,笑声爽朗只是过于沙哑,怎么也听不舒适。
“小伙子挺懂为人处世嘛!就是细皮嫩肉了点,想必也没吃过多少苦头。”小商贩从破旧的袖中伸出手,靠近桌上那碟快剩一半的炒花生米,灰暗的眼瞳中似在询问着,等待少年下秒的点头应允后才捻起一颗抛进嘴里。咯噔咯噔——又递过他的酒杯子,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发间还是同样灰暗的瞳孔。“小哥是要往恒元城去吧,不知道赶集的时候能不能再见到,帮我买点货也是极好的。”
晶莹透亮的酒液顺着杯壁滑进杯底,渐渐填满,小小的漩涡在回荡着。
又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是那名收下少年银铢的店小二急步走来,甚至差点撞上传菜的伙计。小二刚刚提着客人的行李,帮忙送上马车,送别了客人之后便急忙找到少年。
似乎是真的花费了巨大的力气,店小二来到少年面前还喘着气。
“客官,这刚才有客人把房间退了,说是急事要马上走,空暇的房间我还没报给掌柜的,要是可以的话就劳烦现在跟我一道到掌柜处办下住房吧。”店小二手掌交叉握着,脸上满是殷勤,却又惊讶地看见那名同桌的商贩在喝着酒。
少年挽起长板凳的包袱,拍了拍说,“那就赶紧的吧,万一有其他人看见有拿包裹的出去客栈,跑到找掌柜的把房间抢走了可就不好了。”
“对的!对的!”店小二也连忙应道,看了看桌上少年的酒和花生,“我回头吩咐其他人,让他们别乱动你的酒菜!”
店小二特意放大声说最后那句。
衣裳满是补丁的小商贩并不为意,慢慢斟酌杯中的酒,“啊!一杯热酒下肚,整个身子骨都暖和起来了,谢啦小哥。”
“没关系,没关系。”少年这两个没关系说出来,是给商贩的,也是给店小二的,言毕半推地跟小二到大厅内掌柜处走去。过程中店小二还不忘提醒这种商贩大多是没钱的,又要么是黑心商吃水深,让少年不要跟他多说什么,像少年这些入世不深的万一被套进去就不好出来了。
少年也只能笑言说是。
笔触停留在微微的淡黄的宣纸上,墨水在纸上晕出漆黑的墨花,掌柜的抬起头,说话的语气简直就是油盐不进铁公鸡该有的,“住房?报上名字,还有把通牒拿出来登记身份。”
少年花费了一番功夫,在包袱看不见的深处掏出自己的通牒,一张背面印有赤红色千棘花纹印的五边形木牌。
“陈封。”少年在掌柜翻过通牒前说道。
【陈封,晋南泉清镇人士,陈氏第五十五辈,父陈庆伟……】
掌柜一笔一划将通牒上重要的信息摘抄下来,嘴里呢喃,“没想到泉清镇上陈氏人家竟然还有,早些年去的时候可是连祖祠都没怎么修葺了。”
“确实没修了,那现在就剩我一个陈姓的,迫不得已将祖祠的地契变卖掉,想着去大城里找点路数过过日子便罢。”
“哦,是吗?”
“我说掌柜的,你这家客栈楼顶上有个不错的阁楼,夜里能上去么?”少年问道。
“只要别打扰到其他住客。”
陈封接过通牒,掀开包袱的一小角放它回去。就在放回去的刹那,眼角瞄到了一个身影,陈封总是习惯用眼角的视野去瞄着些什么。跟他拼桌的商贩离开了,陈封可不记得他叫的饭菜是打包的,估计是被店里的人请出去吧。
陈封不明白在热闹的客栈里,偏偏会瞄到这个满身补丁的商贩,普通商贩都该有的抬头纹,抬扁担习惯的拉耸的肩头,四处奔波而晒得黝黑的皮肤,只是指甲的缝隙里没有污垢,比陈封见过的任何街边小贩都要干净。
“行李要小的直接送过去么?”店小二的问话打断了所有的思路。
陈封转过头,“都是些轻便的东西就不用了,再说,钱财还是近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