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会见到熟悉的面孔呢?你大哥肩上的伤还有在疼么?那个冲出来挡刀的朋友没事吧?”书生微微一笑。他其实很少会说这种甚是嘲讽的话语,至少在喝醉酒之外的时间段里很少说,可遇见安子秋,看到这张脸,却是比喝酒都愉快的事情,所有的话都自然的脱口而出了。“当时看上去跟你们的关系也是不错的,如果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话,那家伙估计也该当上将军的职位了吧!不知道会坐镇在哪座城池里呢?”
夜深了,按照约定安子秋来到会面的地点,那是草原最深处的一块圆扁的巨石,被周围两至三尺高的野草所围绕,见面的两人就分别站在巨石的两端。
魏国派来的使者无论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借着月光可辨的,一身米白的素衣,衣带间别着六尺的长剑,艳红似血的挂穗在风中飞舞。
繁茂的长草在漆黑的夜里,被月与星光染成透白,银色的浪花儿一阵阵拂过,窸窸窣窣的虫鸣在这片银白夹着嫩青的原野中传出,不绝于耳。而安子秋想也从未想过,在这样的夜里自己的心绪竟然可以如此糟糕。
说到底就是因为站在对面的书生,和他口中说出带刺儿的话。
“至少不像你,当个随时被砍杀的小说客。”安子秋不想正面回答书生的话,一时间也没能找出合适的话去驳斥,思来想去也只说出这句。
“就算是当个小小的说客,你也得正眼看着我,安长秋。”书生笑笑,喊出了子秋十多年以前原本的名字,又借着说道。“至于杀我,天底下可以抓住我的人,晋国有、燕平有、祁国也有,但里面至少没有你的名字。现在还是担心多一点你自己吧,就凭两百步之外的毛头小子,可不能再像二十年你大哥那样保全你的性命了,祁国的小王爷!”
两百步以外的地方,是奉顾泉命令来带路的亲兵,也确实是个连毛发也没有长齐的小子。是啊!书生所说的没有半点夸张,一个弱冠不至的孩子又怎么能救下自己呢?安子秋心中乍寒。
“李三人!你敢!?”安子秋犟嘴喊道,可衣背已经快要被冷汗浸湿,一股渗骨的恶寒在骨子里淌过,他忍不住想要颤抖,却又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动作,至少不能让书生知道。
但是自己瞒得了什么,被他叫做李三人的书生是六国之中双手可以数尽的大文豪之一,通晓‘明了’二字,又能有多少事情能骗得过他的【言灵】呢?倒是安子秋没想到过自己第一次真正遵循别人意愿安排去行动,到头来结果反而是要搭上性命了。
‘不会连累上顾泉手下的小伙子吧。’思量到自己经已是刀砧上的鱼肉,子秋开始关注起领路的小伙子,然而却又在经意间觉察到李三人脸上异样的笑容。
真是个难以猜测想法的书生。
然后听见李三人接下来的话语,安子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像是被月光洗刷得干干净净。
“安子墨……没想到你用的竟然侄儿辈的字号。”李三人遥遥看向面前两三百步外长过半身的野草,神情专注,仿佛看见那里躲藏的人儿,他的外貌衣着,甚至是他的姓名生平。而这正是书生的言灵之一——【明了】,一个人的喜好厌憎,优点弱点,所有他想知道的情报都会在自己的视野中呈现出来,从没有错漏。李三人笑着,却同时低声叹气着,像是饥饿难耐的时候草丛中窜出了野兔,一头撞死在树头上,自己隐隐间又为它的愚蠢感到一丝悲哀。“如果在这里逮住祁国的太子,接下来无论提出怎样的要求,你们都得再三思量后在作回答吧!”
……安子墨
……子墨
听到与意料中完全相异的名字时,安子秋身躯由不得巨震,脑袋里轰鸣,所有的想法都被炸飞,怎么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侄子会跟到这里来,一口恶气堵在了胸口,咽不下呼不出。这一次轮到他了,子秋也终于明白以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让兄长和顾泉无奈。
所以这次该到自己了。
哒……
夜深了,脚下附着在石面上生长的青苔渐渐吸收空气中的水气,变得湿润,李三人脚步再轻也还是会发出声响。安子秋从思绪中回来,他惨白的脸现在已经是铁青色的了,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上半身佝偻着,右手不知觉间伸进另一只手的袖子里,只要对方发作他便能随之发动。
可李三人在跨开那一步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动作了,他只是站在原地嘴角轻扬,目光始终越过安子秋,直接落在那些及腰的野草上,仿佛用耳语告诉子秋——就在那儿,你的侄子就在我目光降落的地方,我能清楚地看见,下一刻便能够到他脆弱的脖子,而面前的你对于我来说根本不成威胁,宛如蝼蚁,我甚至不用正眼看你。
可恶!安子秋心底里嘶吼,同时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三人,为了身后的侄儿,时刻准备用生命去抵挡对方下一秒的行动。
然而许久过去,两人依然没有任何动作,安子秋不清楚用僵持这两个字来形容现在的状况是否正确,他绷紧的神经快要断开了,脸颊有冷汗流下,沁凉沁凉的,他忍住不要分神去感受那样舒适的凉快,也许就是那一瞬间的松懈他便可能葬身在此了。
而对面李三人的嘴角还是扬起的,真是个奇怪的人,仔细看去,安子秋愈发觉得笑容里是包含着嘲弄的,是在嘲弄自己,或许野草下只有那个带路的小伙子,而喊出的侄子的名字其实是从他身上看到的,他的侄子安子墨根本就没有来到这里。
‘啊,没错,他可以从我身上看见的。’安子秋像是在安慰自己,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从李三人上移开,慢慢地往身后探去,‘其实不用猜的,只要确认一眼就好。’
风,将脸颊的汗滴刮到耳根之下,月光,被黑影所遮盖。
眼底有刺眼的光芒,那是刀剑的寒光。
“三叔!”
身后传来的呼声确实是自己的侄儿。
“我们是不是忘了来这里的目的了?”李三人高高地俯视眼前佝偻着身躯的祁国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