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华服的中年大叔走进了坚石砌成的楼宇,这幢三层高的小楼俨然已经是山城底层最高的建筑,小楼内外都是同样的简陋,推开朝里开的木门,眼前五步开外便有一张简单的木桌,连带着四张无背的圆凳,这就是全部。而二层与一层是相通的,抬头就可以看见摆放在石墙边缘处的几架子书册……
和书架子前的中年人。
大叔表情轻松,全然不再是先前催赶身边那位年轻人时的紧张迫切了。
木门由于长时间没有上油的缘故,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二楼的中年人闻声看向进门的访客,访客也看到中年人的面容,那是张比自己的还要更沧桑的脸,眼角的皱纹要更多、更深刻,表情却也更平淡。
两人相视一笑。
华服大叔拿下身上的外套,山里比想象中要暖和得多,他径直坐到暗红的木桌前,习惯姓地掀开茶壶壶盖,瞧见壶内是净澈的凉白水后,便再无任何相关的念头。
沿梯阶而下的中年人玩味地看着大叔的神情,“你就别想着喝茶了,周边能用来耕作的种地都用来耕种粮食,可没有半块能用来种茶树的闲地。”
“知道顾将军不是那种有格调的人。”大叔接道,又转头向身后看去,“门外边,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兵就是你以前经常跟我提起的心腹?看上去也没多大特别的地方嘛。”
将军全名顾泉,从上一辈手中接过山城兵权已有二三十载的时间,两人相识的日子比之更长。顾泉坐到华服大叔的对座,举杯说道,“他前天收到征调的令函,现在这个时间约莫已经出城了吧。”
两人虽然居住的地方相距甚远,但每年也会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那是顾泉进京觐见皇帝,汇报军绩的日子,而那个时候两人总会喝上几壶小酒,聊聊风月和家常。家常中,将军聊得最多的除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便是跟在身边左右的那名心腹卫兵。
但是将军不曾想过面前的好友竟然还能记得起自己提到过的小事情,那时候将军只是随便提起,而他的好友也总是想把话题转移到别的更有趣的地方,如窈窕的美人和醉人的烈酒。
从三十年前认识华服大叔的时候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是个整天都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而且可以说比其他所有的贵公子都更加纨绔任性。
顾泉也顺着安子秋的目光望去,望向楼阁之外,门外是去通向棕灰色山壁的直长街道,看不见的人站在门框外的死角里,只有淡灰的影子斜斜落在门前的土地上,那个方向的影子不该是自己卫兵的。
“这次你又带了什么不相关的人过来?”顾泉的语气变了,不再是悠闲的聊天,像是在责备。安子秋就是这样,总是不把计划放在心上,有意无意间将事情推向不可料想的方向,哪怕甚至差点连顾泉的性命也搭进去。
其实安子秋一直不擅记事,却唯独以往在兄长与好友前犯过的每件错事都熟记于心,更别说是要友人性命的大错。四五十岁的他,像孩子一般缩着脖子,不敢直视顾泉的目光,只得讪讪说着话。
“他与今晚的事情无关,只是大哥让我捎他一程而已。”
顾泉无声地叹气,从衣襟间拿出微黄的一张信纸,上面几行字迹硬朗有力,左上角一朱漆钢印甚是艳红夺目。安子秋认得那个图案,那是自家中私用的钢印图案,看来家里的人相信自己的朋友更甚于相信自己这个亲人。如此说来顾泉已经从信中得知今夜的安排,倒是省下了安子秋解释来龙去脉的功夫。
在山城之外的天空下,阜、晋、景、魏、祁五国已经是和平相处了将近百年的时间,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各国的国力都得以长足发展,脆弱的平衡渐渐倾斜,它们之间的敌意也终于在现在慢慢地展现出来,也正是在这种局面下,雪原上的泠国借势而立,却已经无人来得及将其扼杀。
荒漠之外的局势愈发变得模糊了,各国间的往来日渐减少,甚至连通商也都断绝,就如晋国。
几近一年,晋国内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所有关口纷纷禁止任何人的出入,俨然彻底将自己与外界相隔绝。
而在这时候,魏国派来了密使,表示欲与祁国进行商谈的意愿。
商谈是绝密的,不在祁国境内也不在魏国境内,在青丘两道山脉之间的草原里,在今日深夜里。
顾泉隐隐中感到不安,觉得今夜的商谈是不该去的,但他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劝说他的好友,安子秋是带着皇帝的旨意来到边关的,怎么能为了顾泉心中模糊的感觉而背弃两国间的约定。
“夜里我会让门外的亲兵带你去商谈的地点,毕竟山城里出入的字令已经与你手中的书册不大相同。”顾泉说的只能到这种程度,他了解安子秋的为人,子秋的自尊心不允许别人替他担心,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所以顾泉以带路的理由在子秋身边安排人手,希望这样子秋可以接受,“让那孩子带路,站在距离会面地点远远的位置,这样魏国的使者也不会发现,等结束之后你也不用在茫茫的草原里找路,像只迷途的羔羊。”
顾泉的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期望子秋接受自己的建议,其实两边界间的草原有多大,总不至于连山城内透出的点点光亮也看不见。
点点的亮光从草原上能够清楚的看见,就像是晴朗的夜空时,月牙下无数点缀于黑幕的星光,只是从山城数不尽的通风口里或者用于站岗的哨岗后透出的光是不会闪烁的,同时也是更为清晰,相同的亮蓝色。
光亮尽管在极遥远的地方也能看见,如另一侧的青丘山脉。
连绵蜿蜒于山腰的高墙顶,穿着锦红色大氅的少年站在城垛之后,四月里依旧冷冽的寒风自山巅呼啸而下,他高束的长发依旧散乱地贴在脸颊之上。少年也不在意,他目光如炬,没人愿意直视他如光似火的双眼,就像没人愿意直视那正午时耀眼的太阳。
锦红大氅的年轻人盯着远方被‘星光’点缀的山城,似乎要凭借目光将十米厚的土石壁洞穿。
“再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对面那座碍眼的土堆就要消失了,到时候我麾下的战马随时都可以在青丘之南驰骋,谁也阻拦不住!”年轻人的声音沙哑,又如敲响的古老铜钟,深沉而悠远,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沙哑的声音下,身侧火光照耀的尽头处,漆黑模糊的人影蠕动,是埋首的书生样的人。书生并不抬头,右手以拳抵地,锦红大氅起伏的光影在书生身上跳动,“属下现在去商谈的地点了。”
“嗯,”年轻人冷冷地说,“今夜的风真好,冷冽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