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斋过后,有了闲空,悟聪带着小沙弥周喜出门,打算到养马院看看周友。早斋时,没见周友到常驻院进斋,他就知道周友病的不轻,打算去养马院看看。偏偏监院找他,商量寺务,也就耽搁到现在。
走出山门外的西牌坊不远,远远的就见周友从塔林方向走来,从步态看,不是很精神。悟聪知道周友执拗,猜测他是昨晚受罚,心有不安,病情稍稍好一点,便来见自己。瞬间,一股疼爱弟子的暖流涌上心头,急忙朝周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过来了。
周友明明看见了,却好像不解师父的意思,反而加快脚步往前走。
这个笨徒弟!怎么连个手势也是看不懂?!悟聪心里埋怨一声,干脆命随侍的小沙弥周喜跑步过去,阻止周友前行。同时,自己也相应加快了步子。
很快,周喜跑到周友跟前,转告师父的意思。可是,周友听了,还是照样往悟聪方向走,周喜拦都拦不住。
悟聪看见,叹口气,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太拗了,摇摇头只得由他。
恰好行到少林寺常驻院与塔林之间的甘露台前,师徒两个人碰面。悟聪打量一眼周友,见他面色不好,责备地瞪他一眼。
“看样子,病还没有好吧?”
“原、原就没有什么大病,昨晚喝了姜汤,今日又、又歇了半天,这会儿已是好多了!”
悟聪心里稍稍松快些,眯起眼睛点点头。
“怎么?这刚刚好一点,就急着找师父领罚了?”
笑笑,不等弟子回答,便接着感叹。
“自打你进少林寺,因为笨,没少受罚,是不是罚上瘾了?一天不罚,就过不下去了?”
周友低着头,不做声,脸上却也没有怨气。跟师父来到少林寺十多年了,他十分了解师父的脾气和为人,师父就像结了冰的池塘,表面看来冰冷坚硬,里面却藏着一汪柔情。所以,每当师父责骂自己时,他总是不言不语,恭敬聆听。
悟聪见他闷声不语,一拧眉头,声音抬高了些。
“怎么不说话啊?”
周友这才赶紧应腔。
“我、我听师父训示呢!”
“没什么训示了!看你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就不要急着来领罚了,回去吧——看你没有什么大碍,我这也就回去了,手头还有事情没有忙完呢!”
悟聪朝周友摆摆手,周友却并不转身。悟聪有点生气了,一扬眉,又训斥起来。
“怎么?拗劲儿又上来了?还非要接着罚跪不成?”
周友吭哧一声,稍作迟疑,才低声答话。
“我不是来领罚的。是、是另外有事禀告师父。”
“什么事?”
“我——我、我想去考武状元!”
“武状元!”
悟聪一愣,大感意外,重复一句“武状元”三个字,上上下下打量着周友,好半天没有言语。他感觉“武状元”这三个字距离这个笨徒弟太遥远了,反复打量几遍徒弟,也没有发现徒弟哪个地方能跟“武状元”沾上边儿。武状元,那可是要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好功夫。可是,自己这个笨徒弟,学一套枪法,一二十个招式,竟要一个月才能熟练的打下来。当年做武僧的时候,每次比试武功,他总是名列末等。寺里感觉实在不堪造就,这才让他到养马院养马。他为此还大哭几场,发誓将来还要做武僧。到养马院后,还专门向武僧总教头借了《少林拳法》、《少林枪法》等武功秘籍,甚至还借了《三韬》、《六略》、《孙子兵法》等兵书战策,似乎要发愤雪耻。可是,养马一段日子后,就不见了动静。几年下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怎地今日突然发飙,要去考武状元呢?就他的功夫,别说考武状元,就是少林寺山门也打不出。
周友低着头,并没有看师父的脸,依旧说自己的。
“昨天,我和师弟周净到登封城看了一场戏,说的是前朝大将杨六郎镇守三关的故事。看完戏,我就心里热乎乎的,想学杨六郎,带兵为国镇守边关。当时,就跟周净商量着去投军。偏偏后来看灯的时候,听城里的百姓议论,今年京城要开武科,俺俩就打算去考武状元。商量了一路,准备回寺禀报师父。谁知,师父忙着没空见面,接着又是罚跪,这一耽搁,就到了今天。”
“真是贼不打三年自招啊!”
悟聪听了不由一声感叹,两个宝贝徒弟昨日在城里磨蹭一天,原来是看戏、看灯了。不用猜,他也知道,这肯定是周净的主意。周净聪明伶俐,可也跟周友一样,佛经、武功样样不济。原因就是他贪玩好奇,尤其喜欢听鼓书看大戏,一旦听说方圆左近哪个地方有说书唱戏的,便想方设法找个理由,溜出去听书看戏。听书看戏也就罢了,偏偏他对鼓书戏词别有灵性,一遍听下来,就能记下许多。回到寺里,还温故知新地哼哼唧唧着唱,因此就常常漏了马脚,动辄就被寺里处罚。无奈这个冤家徒弟,就是不知悔改。今天罚了,明天又犯。他可怜自己皮儿薄肉嫩,逢着处罚,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倒是让维那、监院直呼奈何。如今可好,这猴精徒弟自己犯戒不说,还带着他的笨师兄看戏、看灯。看戏就看戏,看灯就看灯吧,也无大碍,偏偏还动了凡心,想去俗世里考什么武状元。这武状元哪里是僧家想的事啊!
心头涛翻浪滚多时,悟聪才苦笑一声,劝阻弟子。
“我的徒儿啊!出家为僧,就要立志修佛。武状元,那是俗家练武子弟追求功名利禄的名头,岂能是佛门弟子的念想?你要考武状元,是不是厌倦了佛门,想要还俗,才找了这个由头啊?”
周友惨然一笑,摇摇头。
“师父,哪里会呢!你、你也知道,就算是我要还俗,也早已没俗家可还了。再说,少林寺养我11年,我也早把少林寺当自己的家了。”
几句话,勾起悟聪的回忆,瘦削的脸上,一派凄然。那是孝宗弘治10年的深冬,他路过登封县唐庄里,走进一家院落化斋时,茅屋内传出阵阵孩子的哭声。进屋一看,床上躺着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妇人,床边扒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正摇着妇人的一只手“娘啊——娘啊——”的呼号痛哭。旁边一个身背药箱的中年人不住的摇头叹气,显然是个郎中。悟聪进门探问,郎中说这户人家姓郭,主人名叫郭正梁,娶妻王氏,生下一女一男。四口之家,虽然清贫,倒也安然。前年,郭正梁随同乡到大同府灵丘县采铜矿,想多挣点银两,让妻子儿女过过好日子。哪成想,有财不发命穷人。到大同府没挣几两银子不说,今年五月,又遭北元余孽鞑靼小王子兵犯大同,劫掠灵丘铜矿,郭正梁和数百矿夫逃命不及,惨死乱兵之下。七月,幸存的同乡带回噩耗,郭家一下子塌了天,王氏日夜哀嚎,竟一病不起。不仅无钱买药,就是家里一日三餐,也日渐不继。郭正梁家几代单传,没有近亲帮衬。无奈,王氏只得把11岁的长女郭莺歌送了人家,只剩下她和儿子郭金柱两人。苦熬几个月,王氏已是病入膏肓,只是惦着儿子没有托付,这才没有闭上眼睛。悟聪听了,也是一阵唏嘘。王氏见悟聪到来,眼中突然有了光芒,一咳三喘地央求悟聪带她儿子出家。儿子只要有个活命的地方,她就是死,也含笑九泉了。当时情境,悟聪只能含泪点头。王氏了却心愿,惨然一笑而逝。他化缘葬了王氏,随即带郭金柱到少林寺出家……
感伤多时,悟聪才从回忆里转过神儿来,眼中噙着泪水追问徒弟。
“你既然没打算还俗,又何必去考什么武状元呢?”
周友一咬牙,突然转脸,满目仇恨地直瞪北方,喉结上上下下几个来回,才一字一句地开腔。
“我、我考武状元,是学前朝的杨六郎,做朝廷的大将,带兵出关,杀了北国的小王子,灭了鞑靼,为俺爹报仇,为和俺爹一起惨死的矿夫同乡报仇,让咱大明的边民百姓永世太平安宁!”
悟聪心头一凛,吃惊地看着自己这个笨弟子。身为佛门弟子,他听到“杀”字,虽然感觉有些刺耳扎心,但看到自己的弟子身怀家仇国恨,一腔保家卫国的情怀,也不免为之感奋,竟脱口赞叹。
“好志气!”
见师父夸自己,周友以为师父赞同自己了,喜出望外,急切探问。
“师父同意我考武状元了?”
那料,悟聪又突然剑眉一蹙,沉沉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