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冠冕的珠帘之后看着乔司良的身影,缓缓道:“呈上来。”
苍劲有力的字体和乔司良白皙的面孔不太相配,却让人对这位后生刮目相看,那力透纸背的刚硬和他本人略显文弱的身躯有一种诡异的和谐。
奏章之上不出意料的是为太子辩护。皇帝扫了几眼,就将奏章丢在了案桌之上道:“乔司良,你是太子幼时的伴读,与太子情谊深笃,有同窗之谊。朕念在你与朕的儿子自幼的情分上,且饶了你僭越之罪。王储是否谋反,也是你能置喙?你回去好好读书,叫你爹乔方宇好生管教,学学什么是为臣之道!”
乔司良朗声道:“为臣之道在于忠君体国不念私己,微臣愚钝,但身为御史,本该为陛下进言!微臣自幼伴随太子殿下左右,与殿下是有同窗之谊,但微臣更是陛下的臣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冤枉亲儿,动摇国本,铸成大错啊!”
皇帝怒极反笑:“哦,朕倒要你来阻止朕铸成大错?”
乔司良道:“太子殿下不可能谋反!宋廖是个粗人,从不爱写信,连与家人联络都只是着人传话,偶尔逼不得已要上贺表,也是文理不通需要专人修改。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会给殿下写信?而且行文通顺,若是要谋反,自然是越隐秘越好,更不会找人润笔了。再说东宫搜出的百余副铠甲,俱是精钢所造,手艺做工不像本朝皮甲,倒像前朝之物,仔细查访,定能找到原来的主人。殿下若要造反,自然以实用为主,更不会费尽周折用从前的老物件。陛下,此案疑点多多,还请陛下三思,还太子清白。”
皇帝心中又是生气又是难过,他原打算将此事拖一拖,当都察院将所有罪名核实,再行发落,到那时尘埃落定,谁也再翻不出浪来。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个乔司良,皇帝一直苛待太子,已习惯众臣看太子的好戏,此时见太子身边还有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动了隐恻之心。
左右无法,喝道:“还在喧哗!来人,把他拖出去,这两个月都不用再来朕的眼前晃了!”
皇帝看着卫兵将一脸倔强的乔司良拖出殿外,心中暗叹:“若我父子也是普通百姓家就好了,惹我生气,不过打一顿。又何用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
乔司良回到家就被老父亲关在书房,狠狠的骂了一通,说他以下犯上,引火烧身。
乔司良恨道:“殿下难道不是君!身为臣子,看君上蒙冤,就该冷眼旁观吗?礼义廉耻是父亲自幼教诲,如今踩在脚下是何道理?”
乔方宇气得脱下鞋追着儿子打了几下,骂道:“逆子,为父还不是为你好?!这些天不许出去惹是生非!在家陪着你娘和你媳妇!”
乔司良换下官服,趁老父一个不注意又跑去了都察院。
各位同仁都冷淡得很,他与人寒暄,也少有人搭理,乔司良见惯人情冷暖,不以为意,自来到自己的房里,与同僚徐扬攀谈。
徐扬比乔司良年长十来岁,乔司良来到都察院都是徐扬一手教授点拨。
他见乔司良一身便装道:“换了衣裳,倒还俊俏些。”
乔司良仰在躺椅上,双手枕在头下,慢悠悠的道:“你不用宽我的心,我一未受到刑罚,二未受到罢免,自在的很。”
徐扬道:“故作自在吧。”
乔司良望向徐扬,他清瘦的脸颊上几缕胡须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乔司良道:“你又撩我,到时候说了不该说的,受到牵连可别怨我!”
徐扬被他那无赖样气笑了:“你乔司良三年前进了都察院就跟着我,你若是有事,我此时就算离你八丈远也脱不了干系。不就是殿下的事情吗,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乔司良果然神色凝重起来:“我不过为他说了几句话,今天除了你诸人都不理我了,仿佛我是瘟疫一般,真不知道他的日子怎么过。”
徐扬道:“在那样的位置,就要忍受那样的境遇,殿下何等圣明之人,定能泰然处之。再看陛下的态度,不想是要处死太子的样子,最多是。。”
说着用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废黜。
乔司良蹭的站了起来:“凭什么?!”
徐扬瞪着眼示意他小声,没想到乔司良反而大声起来:“我怕什么?有人要致殿下于死地!他们欺人太甚!”
徐扬急得捏住了乔司良的胳膊:“你这混帐!要在给太子按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吗?!”
乔司良还要再说,就听外面都是匆匆的脚步声,有声音传来:“太傅鲁修来了!太傅鲁修来了!”
乔司良撒手就跑,徐扬赶紧追在后面:“别跑啊你!”
乔司良哪里听他的:“老师来了!”
等二人跑到正厅,就看见鲁修挺拔削瘦的背影,如同风雪中的老松一般矗立在正堂,他也未穿朝服,也未着冠,一身布衣,只身前来。
乔司良跪在鲁修背后道:“学生乔司良见过老师。”
鲁修苍静的声音十分平稳:“站到一旁。”
乔司良站起身焦急的问道:“老师怎么来了?”
鲁修瞥了他一眼,那目光如电一般令乔司良低下头不敢直视:“此事你不要多问,不要再多说一句。”
乔司良不敢忤逆老师,但他明显的感觉到今天的奇怪,他隐约知道自己的老师要做出什么令他痛苦后悔,却没想到会是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都赶了过来,对着鲁修就要下拜,鲁修一摆手:“今日我未着官服,是以罪臣的身份前来自首,御史大人无须多礼。”
话音未落整个大厅熙熙攘攘的大臣们都愣住了,左都御史半天才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太傅,这,这是哪里话?不要这样吓唬卑职。”
鲁修昂着头颅一步步走到堂前,缓缓跪倒,对着高悬梁上的公正严明四个大字,一字一句地说:“罪臣鲁修,太子谋反是我一手操控,与宋廖互通信件是我主笔,一切与太子无关,所有罪责,都在我鲁修一人!”
乔司良脑子里轰隆一声响,他想喊,但他好似被一万只手掐住了脖子,令他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徐扬怕他冲出去,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小声说:“别动,太傅让你一个字都别说。”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动,他的老师在用性命救太子,如果他冲出去,这一切都毁了,老师的牺牲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但为什么?凭什么?老师是那么好那么正直那么慈祥的一位老者,一辈子清廉高洁,刚正无私,凭什么要去死?
太子温和宽容,礼贤下士,体血百姓,忠于国家,精明强干,为什么要蒙受不白之冤?
这世上还有公道可言吗?
凭什么!
左都御史半响无言,鲁修缓缓站起,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滑过乔司良的脸庞,好像在安慰他,又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鲁修对左都御史说:“我的书童已带了些衣物书籍来,我不用回去了,就此将我收押吧。”
左都御史环顾四周这乌压压的人群,赶紧抬手将鲁修让出,紧跟着出去了。
鲁修宽大的灰色衣摆在身后随风摆动,像翩跹的鸟儿一般,消失在乔司良的视线里。
乔司良愣愣的呆立在原地,徐扬见众人散去,小声道:“赶紧随我回去吧,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乔司良半天也不动,徐扬前去扯他,看到他的脸吓了一跳,只见乔司良双目赤红,面色发青,双唇颤抖,哆哆嗦嗦的道:“凭什么?就凭他是晋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