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修有备而来,将案情细节说的无一遗漏,连盔甲的出处都找到了缘由,都察院审案子的官吏受了晋王的指示,百般将罪名往萧玘身上扯,但鲁修却滴水不漏,统统揽到自己身上。
皇帝得知此事,大发雷霆。面对牺牲性命,保全太子的老先生鲁修,他不是不敬佩,不是不心疼的。说到底,鲁修也曾经是他与兄长的老师。皇帝吩咐下去,将消息封锁,不许传出都察院,谁要是走漏风声,一律严办。
夜半时分,一位裹着兜帽披风的男子来到了鲁修所在的牢房,牢房里并不因为初春的来临有些许的温暖,仍是寒冷刺骨,男子不适的裹紧了披风。
看守都被遣了下去,映入男子眼帘的是明月下太傅的背影,那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挽成了髻,一把胡须在月光下更显银白。整个人衣着单薄,清清冷冷的,和男子心中一贯太傅的样子合二为一。
男子作揖道:“老师,学生来了。”
鲁修微微侧首,瞥见男子因养尊处优而细腻光洁的双手:“既然来了,就坐吧。”
男子拿下帽子,正是当朝荣庆皇帝。
皇帝环顾寒潮的四壁,叹道:“老师,你这是何必呢?不要执拗了,随朕回去吧。除了都察院,没人知道老师你在这里。”
鲁修平静的看着皇帝:“陛下为何要臣回去?臣犯了谋反的大罪,难道陛下不在乎江山社稷,和祖宗的家业了吗?”
皇帝道:“此事尚在审查,未有定论。老师何必将罪名一味揽在自己身上?替那逆子受过?谋反的罪名,不是儿戏,若是传了出去,学生也保不了您。难道您定要让学生做诛杀老师的罪人吗?”
鲁修道:“殊儿,几十年前我初到太子监,便为你与还是太子的永隆皇帝授课。那时你只有五六岁,跟在兄长的身后,十分懂事乖巧。你二人跌跌撞撞走进学堂的情节,仿佛就在昨天。后来你让我给玘儿讲课,我十分欢喜,因为玘儿他,最像你。和你幼时一样,懂事,文静,读书刻苦,不爱说话。”
皇帝一直认为太子不像自己,模样性情都像皇后罗华漪,听见鲁修这么说,不由得愣住了。细细想来,未登基的自己,无忧无虑的自己,确实是文静娴雅又温和的。
鲁修继续说道:“殊儿,你不忍心见我承担这个罪名,你又怎么忍心让玘儿承担呢?他是你的亲儿子啊,他有什么罪过呢?我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你抱着他给我看,对我说,老师,这是你的新学生。玘儿的小手紧紧的握着你的手指,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的父王看,我想,这真是一对父子。”
皇帝会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酸痛,叹了口气:“老师放心,朕不会处死玘儿,最多废黜储君之位,贬做一般亲王罢了。”
鲁修强压心中愤怒,望着窗外的明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周幅员辽阔,需要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二十年后的今晚,天下所有人家的窗棂,我大周的明月,必朗照之。”
皇帝心中惭愧,愤然道:“老师定要如此?”
鲁修闭上双目:“文死谏,武死战。殿下是否谋反,陛下早就明白,若这场风波定要有人流血,那么,就用臣的血,来祭这列祖列宗的基业吧。臣为国而死,死得其所。陛下,请回吧。”
皇帝明白鲁修去意已决,想到老师要死在自己手中,十分悲痛,他双眼含泪,站起身,对着鲁修深深作揖,咬牙离去。
案子审的非常快,有了太傅的口供,一切顺理成章了。都察院最后定的是腰斩,诛九族。皇帝看到奏章之后,大骂都察院右都御史,将案桌上所有奏章都砸到右都御史身上,驳回重拟。
最后拟定的刑罚是腰斩鲁修,并不牵连家人。皇帝的朱批在洁白的宣纸上如鲜血般刺眼,夺去了老师鲁修的一线生机。
太子的罪名全部洗清,但皇帝仍令他闭门养病,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
太子叫来李维,问可有探望鲁修的方法,李维一时答不上来。太子斥道:“不中用的东西!此事着你去办,办不好,自己去敬事房领板子!”
李维退下后,苏朝昀劝道:“殿下别急,圣上不许任何人来探望殿下,也不许殿下出门,事情是有些难办,也不怪李维。”
太子低头不语,半晌哽咽道:“太傅是为了我。”
苏朝昀陪着太子经历了不少,却从未见他如此慌乱无助,更没见过他流泪,她对太子情深意重,见太子伤心,自己也红了眼圈,握住太子的手道:“就是如此,殿下才要振作,不能让太傅白白受苦。”
太子紧锁着眉头,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滴滴滚落在锦袍之上:“我的母亲和妹妹,不明不白染病死了。外公和几个舅舅也被判了斩刑,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连太傅也不放过?他今年七十五了,只是一个做学问的老人。”
苏朝昀并不答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太子经历的这些,作为父母双全家庭和睦的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她有什么资格劝解?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这一回事。看着太子悲痛,苏朝昀恨自己不能替他分担一二,只好默默的陪着他流泪。最后她将太子抱进怀中,轻抚着他因抽泣而颤抖的背,轻声说:“可怜的孩子。”
行刑之日定在十日之后,很快就到了。皇帝亲自监刑,并着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都来观刑。
刑场的高台之上,各位官员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人中相当一部分都是鲁修的学生,如今看着老师上刑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但也不敢表现出不满,只好呆坐着。平时朝会一碰面就十分热闹的诸位臣工,今天像战败后打扫战场的士兵,鸦雀无声。
皇帝也黑着一张脸坐在宝座之上,他不停的搓着手,不停地喝水,盯着天上的太阳,心里算着时间。
忽听台下的百姓有人叫嚷起来:“犯人来了!”
囚车咕咕噜噜的驶进刑场,太傅鲁修身带锁链重枷,他不复皇帝见他时的整洁,乱着头发,赤着脚,身穿白色的囚服。
太傅的脊梁也不再笔直,沉重的木枷压弯了他的背,粗粗的镣铐令他步履蹒跚,远远望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可怜老人。
许多大臣见老师如此,忍不住湿了眼眶,但却不敢动手去擦,生怕皇帝看见自己这般形状。
刑场之下摆了一桌颇为丰盛的筵席,那是犯人的断头饭,送犯人上路用,免得他做饿死鬼。衙役将筷子塞到鲁修手中道:“吃吧,吃了好上路。”
鲁修扫了一眼饭菜,将筷子递回,摇了摇头。衙役又倒了一碗酒,递到鲁修的唇边:“先生喝吧,喝了酒一会就不疼了。”
鲁修用被铐起来的双手费力的接过碗道:“谢小兄弟。”
他蹒跚的走到刑台的北边,跪下,将手里的酒倒在了地上,并向着北方,深深叩首,那是故都的方向。
围观的百姓中有不少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见到太傅敬酒,忍不住触动思乡之情,哭了起来。
监斩官看了看高台,又看了看天空正中的太阳道:“时辰到,行刑!”扔出了手中的令牌。
惨白的天幕上,日光也变得残酷,无法给人带来一丝温暖,只是扎着人的眼。两个衙役压着鲁修到了刑台之上,那上面站着一个身着红衣,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他的身边,就是行刑用的六尺长的铡刀,那刀刃上泛着瘆人青光,奇快无比。
衙役除去了鲁修的木枷和镣铐,脱去了他的上衣。
鲁修一生清廉节俭,凡事克己,从不奢靡浪费,讲究吃喝,故而身材消瘦。除去了上衣,更是显得他苍老精瘦,他花白的胡子在干瘪的胸膛飘荡,双目却炯炯有神,注视着高台之上那位九五之尊。
时辰到,鲁修躺在了铡刀之下,刽子手将铡刀往鲁修的上身移了移,轻声道:“先生别怕,定不叫先生感到痛楚。”
监斩官高声道:“行刑!”
刽子手铡刀斩落,一代名师鲁修手足异处,鲜血从苍老是身体里流出。鲁修仍睁着眼,发出微弱的呼吸。
刽子手道:“先生先行一步,小人随后就来!”
说罢拿起案上的快刀,往脖子上一抹,血溅三尺,与太傅一同去了。
高台上的官员已有人控制不住抽泣起来,皇帝遍体冰凉,望着那刑台上鲜血满地,眼前浮现出自己年幼的情景,自己与兄长去学堂,见过老师之后,鲁修高大的身影牵着自己稚嫩的小手,与兄长三人,说笑着走进书房。
哥哥被敌国掳去了,而老师,被自己亲手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