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怔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止不住的流出来了:“你啊,神明啊,你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意思都没有的意思。”景文仍然边笑边流泪,抖着身子停不下来,“神啊,我甚至觉得悲伤了。你又何需对我这么好,这么好……这让你像个傻子一样,我还终于以为你明白了。可是你没有——你为什么要这么理解我,这么尊重我,这么爱我!”
如庭重新慢条斯理的带上头花,来掩饰内心的杂乱,另一只手扶住景文颤抖的肩膀。她脑子乱哄哄的,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看来自己确实是蠢了,如庭自嘲地想着。
“我能等的,等到你亲自跟我揭晓这个秘密。”如庭想了半天,才说道。
景文把手帕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泪,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妆容,又非常平静的开始吃面。只是在抬头喝汤的时候,嘴里窜出一句呢喃:“好好等着吧,我想不晚你就会等到了。”
过了约莫两三天,景文身上的伤好了不少,总之之前大大小小的伤也有不少,景文也就无所谓了。她趴在如庭的身上,如庭索性也不再追求速度,以不快的速度飞行着。景文看着周边的云从自己的指尖飞走,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她向下看,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渺小,让她生出一种一手就可以掌握的感觉。
天灵白色的衣袂翻卷着,像天空中突然盛开的一朵花。景文缠绕着天灵长长的头发,拿起一根来使劲了拽一下,没有拽断,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如庭头发这么长了。试问,一个整天在天上可以超音速飞行头发也没掉的天灵,她的头发什么剪刀能铰断?
两人在敦煌城外落到了地面上,如庭的画社遣了费用,因为用不着路费所以多出了一部分,但是符·不管怎么说就是很有钱·景文怎么会让如庭付钱呢?
如庭考虑到由于这次来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画关于沙漠的画,她也想利用这时间和景文到大漠走走,所以没有选择住客栈,而是去租房子住。最后租到了一所砖房,样子有些简陋,不过可以再装修。
敦煌经济十分繁荣,更可贵的是有多种民族在此会聚。符氏和这里也有贸易往来,这里的长官还是符景文的表叔,说实话,从前符氏基本是以做官而兴旺的。只是到了景文这一代人丁稀少,符夏照自然是继承了父亲的权利,不过年纪尚小还没有什么成就。符景文则是凭借外祖父的遗产发家,使符家在商业领域活跃了起来。
“这里可真是漂亮。”如庭赞叹道,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一袭有菱形鲜艳繁琐印花的紧身长裙,色彩斑斓,极具民族气息。她身材又高挑纤瘦,裙子裹在她身上逶迤到地,水晶石的流苏在腰间发出簌簌的响声。外面披一件白色纱丽,遮到头上,边上有金色的花纹。
景文站在她身边,一身大红色的长裙别无他饰,浓烈的红色在大漠中有一种悲壮的美感。她的黑发散落着,眉心一纯金太阳状的花钿,美目盼兮。她们并排走着,如庭忽然皱了皱眉道:“你今天看上去怪怪的。”
“哪里怪了?”景文有点不高兴。
“怪好看的。”如庭特别认真的回答。
景文扑哧一笑,道:“你从小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她原本以为如庭会说她的特殊能力给她带来的便捷,但如庭只是点点头,便开始细数那些看上去无比平常的事情:“我觉得最开心的事情呀,春天可以到处放风筝,采花朵画画。夏天吃一大口西瓜中心的瓤,晚上在外面乘凉看星星。秋天是万物成熟收获的季节,帮着家里收地。冬天可以吃好多好多肉,炖在锅里一家人用火辣辣的酱料沾着吃火锅。”
“这……听上去简直是太好了。不过,你可是神啊,没有什么和我们不同吗?”
“当然有!”如庭气鼓鼓的回答,“我可以帮助别人啊,能救很多很多人的生命呢。有烦心事到天上飞一圈就开心多了,所以我过得实在是幸福的冒泡啊。”
景文眼睛亮晶晶,她点头赞同道:“这确实是呵!我想,春天花粉不过敏,夏天可以下水玩个痛快,秋天想吃什么吃什么,冬天可以暖暖和和的过一冬——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日子了吧?”
“不过现在,我却觉得我以前的日子过的并不幸福,仅仅是能看的过去罢了。”如庭不满道。
“你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可是,”如庭都有点委屈了,她拉住景文的手,很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这些过往不管再怎么好,可是没有你啊!”
景文稍微噎了一下,她觉得心里堵堵的,难受的想要哭泣。她小时候,是很相信缘分注定的,相信肯定有那么一个人,会把她从苦难中解救,爱她信她怜她,两个人一辈子也不分离。
“我不想陈词滥调的说我小时候多悲哀,想来想去,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值得三番五次絮叨的。只不过爹爹不关心,母亲又在自己眼前自杀,又被一个疯子折磨了好些年。现在想想,只是有点难过而已,我觉得我应该有再稍微好点的生活的。哪怕只是好一点,我觉得我这人也不算特别坏吧?怎么就这么对我呢?”景文道,她和如庭继续并排走着,“但好像悲伤也无所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惨兮兮——我只是觉得我还不算太惨,但我体会到惨的滋味了,所以我不太想别人也太惨。”
“至于我的个人生活?我想,我大概是再也碰不到我小时候所期待的那个人了吧?”
两人默默了不说话,如庭忽然转到景文身前笑道:“我们去鸣沙山吧?看日落。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日落哦!”
于是两人先到客栈去吃饭,老板娘人很好,客栈也很正经的样子,有一个商队在此停留。景文取了黑色薄纱罩在身上,谢绝了跟随的人员,笑话,天灵就在身边呢,哪里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这里,可真美丽。”如庭深深的呼吸一口,其实景文很不理解这个动作,因为这里的空气着实不清新,感觉甚至有细沙。不过考虑到如庭是奇族人,忽然又释然了。
景文充满新奇感的看着周围,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沙漠,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轻松愉快的来沙漠。没有后顾之忧,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任务,就简简单单的和如庭一起。她幼稚的甚至想在沙漠里狂奔,大喊大叫一番,可是又觉得蠢,那样很快就没有体力了。
紧接着,如庭笑吟吟的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你不想跑跑吗?”
说罢,她立即在沙漠里狂奔了起来,景文看着她的身影,忍不住微微一笑,跟在她后面踩着她的影子追逐。红色的衣袍在如雪的沙中几乎凝固,如庭回头来一笑,纯净如冰湖的双眼简直可以直通人心灵。她身着白色纱丽,在沙漠里真的好像圣女一般。可景文知道她不是的,她就是如庭,她笑起来那么好看。如庭不信神,她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圣女,她就是天灵。
景文深知如庭的意思,如庭怎么那么懂她的心思?她知道景文想要跑却又觉得太不成熟,就鼓动着她,让她可以尽情的追逐她的影子——景文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她的黑发飞扬着,眸子里映着大漠孤冷的黄沙。太阳很毒辣,沙子也滚烫,可是景文从未如此自在过,她张开手臂从沙上滑下,耳边响起空竹的声音——鸣沙山是有灵魂的,它会唱歌。像紧绷的琴弦被弹了一下,这种狂野而粗旷的气氛里,一声温柔的呢喃传入景文的耳畔。
景文……
她一下子冲进沙里,沙尘飞扬。她结结实实的摔在沙地里,恣意的打了个滚,伸出手来抓起一把沙子,又扬起胳膊眯着眼睛看着沙子缓缓从手心里流出,撒了自己一身。浑身都火辣辣的,仿佛要烤熟了似的,衣服里也有细沙。她迎着阳光看过去,远处是无边无际的沙……浩渺的大漠看上去是雪白的,风刮过来扬起一阵苍茫的黄沙,模糊了天际。无数道沙石涌起的皱褶如凝固的浪涛,无边无际,死寂的沙海,连燥热的空气也是凝固的。
太阳烤的皮肤生疼,可景文觉得好开心,如庭在她身后站着,为她挡住烈日的炙烤。热风吹过来,景文竟然感觉有些冷,她深陷在沙里,长时间的奔跑早让她没有力气了。悠悠的驼铃声从远方传来,伴随着沙漠的歌声,神秘莫测。
大漠是什么?
随着韶朝逐渐统一,长城和玉门关也渐渐没了用处。有了各种奇术以及镜世阁,过沙漠的商队也能放点心。夜光杯里恍若琥珀的葡萄美酒,长烟落日余晖下的孤城紧闭,伴随着沙漠呜呜风声的神秘驼铃声,外族诗人吟唱神秘的诗篇行走在路边,妖娆女子跳起胡舞扰乱了春心……景文仰望着天空,忽然觉得大漠其实就是这个样子。是的,有美酒有羌笛有孤城有长烟,有商队驼铃也有异族风情的舞女诗人,可是又不全是这些。这些词不足以形容敦煌,它更好。
她站起身来,微微转身对着如庭一笑,纷扬的红裙卷起细沙飞漫,她的笑容如此美丽,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大漠风情的妩媚,宛若一只旧居荒漠的孤鹰。如庭发怔,纵使她见过如此多奇迹,也未见过眼前如此绝美的景色。
不,景文素日里没有这般耀眼的无法直视,就像——苍鹰终于找到了归宿。可是鹰怎么会安心于一隅?鹰也会有家吗?如庭感到迷惑,便道:“你像找到家了一样自在。”
“是的,我的家就在远方——”景文抬起头来,眺望远方,“我现在所谓的家,已经没有了亲人,若不是茉令,若不是左凌,它甚至配不上巢穴二字。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她似无意识的说道,不知不觉中,却已经把如庭默认了家人一样的存在。她感叹道:“我终于找到了归宿——是归宿,不是家。不是说某个地方,而是有了可以依靠的人。苍鹰不需要有人保护,可是他也希望能有人和他并肩作战,有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后背,这就是归宿。”
“你是在说我么?景文——”如庭的声音沙哑,她好像已经发现了真相的一角,是的,她要和自己并肩作战。事实就在眼前,只要推开这扇门,就可以发现真相……
“你对于我而言,就是亲人。我的家人尚有几个,可是,我却唯有你一个至亲的人了……”景文的眼神近乎绝望,看着她的神情,如庭不知怎的却退缩了,她用生平最柔和的声音道:“景文小姐,你别这样,你还有你哥哥……”
“对,我还有我哥哥。”景文胡乱点着头,她怔怔的站在原地,一滴泪却不知不觉从脸颊滑落。
“你哭了。”
“我哭了。”景文随便抹了抹,眼泪混着沙子让她有种憔悴的美感,“只是沙子迷了眼。”
如庭温柔的帮她擦拭干净道:“你是在为我而哭么?”
“我是在为自己不得不隐瞒而哭——如庭,我很早以前就发过誓,不要再这样软弱的哭泣了。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人确实有时忍不住要哭,但我此后一生的眼泪只为你一人而流。”景文断断续续道,如庭觉得时间凝固,呆了三秒钟,甚至都没有经过大脑,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旋即快速的回应道:“我不要你的眼泪,我为什么要你为我而哭呢?我只愿意你为我而笑。”
景文乍听也怔了,很快她笑了,很夸张的笑:“那你也要做个承诺。”
“我会为你而死。”如庭郑重其事道。
“哈!”景文的嘴咧到了耳朵边,她凑到如庭耳侧轻轻道:“死太容易了,我要你为我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