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儿,或者说是菁颜,从一开始便说过了。一个长相柔弱,连声音都软的女子。她并非江南少女的婉约轻柔,也没什么媚好的风情,连五官亦是淡淡的,眼睛既不狭长也不滚圆,就恰恰好的一双眸子,在浅棕色的碎发下有着东方少女平板但是格外风韵的美。(这里我所设定的原型是日本姑娘,五官一点也不立体,可是好看。那种柔软很难以描述,哦,不是女优,我才不是看小黄片的那种人呢!是山口百惠啦!)
但那前提是你别去看她的眼珠,一对豺狼虎豹也要甘拜下风的凶狠的瞳仁。隔着好远,你就能感受到这个女子眼里的野心蓬勃,简直要剜了人的心去。
“景文?恭候多时了。”菁颜有几分惊喜的走上前去紧紧搂住景文,她的脸上洋溢着见到老朋友的欢欣笑容,甚至无端的让人感到油腻。景文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类果真是发达的高等生物,她几乎是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要做什么动作时,脸庞就已经扬起了一个看上去格外友善迷人的微笑。景文发誓,自己绝没有向自己的脸蛋反映什么信息,自然没什么神经冲动之类的东西,可就这么自然而然的笑,让她自己也辨不清真假。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菁颜挽着她的手臂,甚至挽的有点疼了。
在菁颜眼里,景文具有无比优越的外在条件——当然,除了脑子不太灵通以外内在条件也不错,一张美的足以让人神魂颠倒的脸,还有……身材很棒?但她就这么傻傻的浪费这些宝贵的条件,用于吃喝玩乐之上。天知道她有多想把景文娶过来,然后顺理成章的利用符家财产做一番大事业?一个脑子空空的傻瓜,只是摆在那里让人觉得好看就足够了。
景文笑的轻松,若不让人对她产生这种白痴的印象,她伪装了那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四周尽是一些把她当作傻子的人,身边挽着的看上去格外亲厚的女孩更是其中思想尤为佼佼的一个。他们彼此微笑,内心所料想的却不为人知。
哎呀,真奇怪,在上古凶谷她都没觉得周围是一群如此可怕的怪物。
“妹妹,你可真行哟。”菁颜眯着眼睛,“这么大的一个珠宝阁?你可真厉害。”
“很厉害么?”景文歪着头想了想,随即轻佻的拿了一杯酒清酌,“额,我也不知道啦,反正是我手下的那些人弄的——唔,这酒真好喝,今晚我的床伴是选最近很火的花魁还是随便到勾栏里挑一个歌姬呢?”
菁颜再低头的瞬间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在抬起头来又是那过度友善的笑容:“这样的生活确实是很自在啊!我的妹妹。”菁颜开始说出今晚的主题,“我要和你谈谈天灵的事。嗳,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能看出来那个所谓的神到底有多不靠谱——神度众生?得了吧,她要真是完美全能的神,为何到处都是受苦的人呢?”
“看看吧,我们周围,每天都有那么死去的人。饥饿,困苦,疾病,不公平的制度……神呢?神去哪里了?我们要是只靠这个神明,那我们人类是如何绵延数千年呢?”菁颜一脸严肃但并不让人感到过多的刻板,又舒适又亲切,“我们是靠自己——我们不断地改造技术,制造工具,我们不会飞,也不能力拔山河。但是我们同样做到了。我们同样征服了高山,探索了深海,我们从来没有依赖神明。现在我们所有的成就,都是我们祖先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做出来的,没用着那些神一点。相信我,不用天灵,我们自己也能做到。”
说着,她摇了摇透明的玻璃杯子:“看吧,我们也能做成如此透明剔透的东西,我们也可以制造枪支弹药保护自己,我们也可以开垦大山挖掘沙漠让人类不再饱受饥饿,我们也可以不断发展医疗远离疾病,我们会有更好的制度:没有歧视,没有嫡庶,没有那些破事的社会。我们能有一个更好的将来,会有的。而且不需要神明,不需要镜世阁。”
菁颜的神情有一点暴戾:“那是一群扼杀我们人类天赋的东西,她以为她能保护好我们?他们只能让我们无法做出改变,无法进步和发展,自以为能凌驾于制度人类之上?我们为什么要崇敬他们?我们自己明明也可以做到。现在,景小姐,我可以说,我们人类最终有一天,我们也能飞,我们也能潜入深海,我们也能看看天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那些所谓的神到底有什么好优越的,敢高高在上俯视人间?”她的表情又忽然诚恳,非常有感染力,“景小姐,请和我合作,和审判会合作。你为什么一定要资助镜世阁,一群怪物聚集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把钱用在人类自身?审判会将带领我们,营造一个远比现在好得多的世界。相信我,我能做到,我会解决问题,我擅长这个。”
景文几乎是全程微笑,菁颜确实很厉害——利用人类自身作出的成就,调动谈话人的自豪感,揪住一点将镜世阁摆在一个高高在上蔑视人类的地位,引发谈话人自然而然的愤慨——这场对话简直太成功不过!
如果景文真的只是那个富家小姐。
如果景文不曾被敬琛公主折磨,认识到绝大多数人的人性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纵使社会进步,可大部分人的本性仍然阴险虚伪容不得一点考验。
如果景文不是刑师,不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了素不相识的人的生命,每天进行非人训练强控饮食,睡眠时间只有两个时辰不到,几乎每天都要身负重伤,还要忍受他人的猜忌和埋怨。
如果景文没有遇到天灵,遇到一个天性如此高尚没有一点私欲,愿意为了一个讽刺排斥自己的种族付出,不去过本身应该过的生活,而甘愿做一个观察人间记录不公敢于挑战的小画师,一个不论怎样都会扬起一个几乎是不属于人类那般灿烂笑容的女子——
她或许真的就信了菁颜的话。
可惜她不只是个富家小姐,她是刑师。一个已经遇到过天灵的,完整的刑师。
“菁颜姐姐,你这些话我委实十分赞同。很久以前,我就是如此料想的。”景文饮下酒,“他们……有那么强大的能力,如果有一天,他们站到了人类的对立面呢?我,很嫉妒他们——是的,是的,我嫉妒。”
景文低下头,终于把隐埋在心底许久的答案吐露了出来。她嫉妒。
她仍然记得第一次听闻天灵时,对茉令虽是笑语可格外凝重的话:“你看啊,茉令。”她的语气那时是很平淡的,“他(此时天灵仍是男性身份)飞起来那么好,那么好。我每天都要被迫吃这种有营养但难吃到死的食物保持身体状态,每次宴会都要装醉却不敢沾一滴酒,不停地训练和历练,或许还睡不了两个时辰。这样努力,却也仅仅如此。可是天灵,那么好,不用做任何事,他就已经那么好了。”
她惊讶于自己这么轻易的把埋藏了这么久的秘密就说了出来,她有一种不着寸缕暴露阳光下的灼烧痛苦。可是她仍然振作:“还记得我父亲的死吗?我世上唯一仅剩下的血亲,天灵说过要保护好他。但她并没有做到。那时候我虽然惊怒,可是居然也没有太过责怪她。我早就知道她可能做不到,没有过高希望自然也不会太过哀责她。那时候我与她的关系很僵,很僵。”她的语气像是回忆起很久之前的事情,但事实上那仅仅是上个月的事。
“没错,天灵只会带给我们失望。她不是神,她不能……”菁颜见状连忙急切道。
“可是她从来没有说她是神。”景文抬起头来,露出了一抹难看的笑,让菁颜心里发怵,“是我们把她推上神坛,硬生生要她承受她不该承受的。我忽然不责怪她了,一点都不。我想起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我肆意妄为的让符氏和那些黑帮合作,无视那些正在忍受困难的人们。是我,是我帮助了这座城市黑暗的滋生。放宽一点说,这个宴会上的所有人都帮助了。”
她还有很多没说的,例如刑师。她想起自己曾经的自暴自弃,玩弄人心挑唆战争,在暗地搅乱。她从没觉得这个城市的安危是她的责任,直到父亲死去。
“你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该死的世界。我想要报复这个世界。”景文眼睛眯着,像一头捕猎的豹,“那些夺走我父母生命的鬼东西——可那些东西很厉害。我忽然理解了天灵的苦,她真的很难过……我是说日子难过。就好比刑师,她只是该死的一个混蛋普通人,她做的全是本不需要做的,但为什么她还要做呢?”
菁颜刚想要再张嘴,景文却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唇上,扬起下巴看着她,轻启朱唇:“因为她不想再有其他的孩子也经历我所经历的那些破事了!”
说罢,她身上那种骇人的气息全然消退,她看上去又是那个头脑空空的花花小姐,轻浮的笑道:“好了,我想我要去找个美人共度接下来的销魂时光了。”
“等等,景文小姐。再等等!”在景文转身的同时,菁颜尖声叫住了她。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尖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别信那些人!我不知道镜世阁的那些伪神在你父母死后说了什么,但只有我!只有我能拯救这个世界,只有我能帮你报仇!”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了:“相信我,我能让你们更好——我一直是最好的。”菁颜恍惚间,依稀回到了数年前的林府。林府的家老冷漠着脸,不屑的听着菁颜的请求:“我知道了——瑟儿姑娘,但是新家主是陛云小姐。”
“不,我比她好得多!好得太多!“菁颜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这样几乎哀求的说话。她之前一直是站在家主身边,漫不经心的摆弄一个机关盒子之类的玩意,然后改出成年人也自愧不如的进步。这对于她来说只是饭后游戏,而可儿一直是略显懦弱的站在家主前面说她新写的故事,她只是偶尔高傲的抬起头俯视一下可儿。瑟儿是天才,可儿再聪明也不过是普通人。在同龄人还在玩玩具的时候,她就已经把只能保存三天的保鲜盒改进成能保存一个月的了,而且没怎么借助墨术的力量,只是在原来墨术的基础上改造——她是最好的。不是自大,她一直是最好的,最聪明的。
“不是,陆氏,你不是最好的。”新晋家主,抢了自己名字的女孩出来,“你从来不是最好的。”
“不,我是……”
可以不接受林家家主的地位,她坚信以自己的聪明完全可以在十年内创建比林家好得多的家业。但,怎么可能老家主在死前选择周可儿?她哪点不如她!要菁颜承认有人比她好,真不如杀了她!
“不。”时间回到现在,景文摇头道,“我认为天灵比你要好得多。她所应该承受的赞美是比你多。”
菁颜没有再说话,但她的脸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天灵,怎么能逾越她?不可能有人比她陆瑟儿更好,流芳百世的人该是她!不,只不过天灵空有一个神的名号,所以才会万人敬慕。如果能把神拖下神坛……啊,她本来就不是神!她是个怪物,和镜世阁所有人一样是个异族人。天灵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如果能除掉她,自己就是人类最大的功臣。她的眼睛甚至发红,玷污神的想法几乎让她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