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景文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已经年逾四十的女人。但是仍然的,保养恰当外加原本就有一副美丽面孔,她依旧拥有寻常妇人难以媲及的风韵。
“呐……那么我该叫你后母了么?”景文举起眼前的茶盏,非常优雅的呷了一口,挑眉问道。对面的美妇人一笑,用一种非常轻松的语气说道:“景文,你确实是年轻美艳——上一句话的潜台词大抵是:哦,老太婆,你死了又能为我本就富裕的妆奁润润色了。”
“风趣,我喜欢。”
景文低下头一笑,眼前的女人名叫姜语霖,老爹第四位续弦妻子。
比起符荣坚年轻时的三位妻子,第一位敦夫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门当户对的少年结缡,第二位夫人,也就是景文的母亲房瑜翎,那就是不顾一切的山盟海誓情深意切。第三位夫人敬琛公主有几分可怜,毫无情分的政治联姻外加无子无嗣——姜语霖的目的则清晰的很。
姜语霖几乎是符景文的翻版,她少年丧母,获得了一大批的遗产,从此过上了堪称道德败坏,是那些老学究光听听实际就怒叹万分的生活。她先是找了一个相貌英俊聪颖过人的男士陪他睡了一觉,两人快速结亲又快速和离,诞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紧接着,姜语霖就一碗汤药断了自己生育的能力,从此流连花丛,过了潇潇洒洒的三十多年。这是这个时代所有女性的花花公子所走的格式化道路。
可好景不长,姜语霖那个可爱的儿子姜城前几天不幸死了。没了嫡子,姜语霖死后所有的财产都要给自己最不喜欢的姐姐一家。
姜语霖可谓烦恼的很,她这一生还没做过什么让她不乐意的事,可一想到自己死后的财产都要给那个该死的侄子,她就恨不得再重活一回。最好的办法就是再嫁给一个已经有嫡子的男人,这样的话她姐姐就一分钱也落不着了。
然后,她就选择了符荣坚。
“我也很看重你的为人喏……比起我那个侄子来说。”忽然,姜语霖有几分探究的问道:“你,真的会把钱都送给那些穷人吗?”
“呐……也不能说是送。”看着姜语霖有几分失望的眼神,景文继续道:“就好比我直接送给他们钱,那么估计第二天就会被人抢劫杀害了。我会建一些医馆食堂和宿舍什么的,免费供给他们。”
姜语霖的眼神骤然亮起来了,道:“这……这听上去可真好。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母亲死的时候没给我留下那么多资金,我现在会怎么样?想想就胆战心惊呢。我想景文小姐收养那个养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我潇洒了一辈子,不在乎名声,不在乎贞洁,甚至觉得平常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都是束缚,唯有这件事是耿耿于怀的。我真想帮帮那些可怜的小孩子,就相当于帮一帮那个没有地位的自己吧?”她顿了顿,“相信景文你一定会把钱用在正确的地方吧?你已经有那么多钱了,也不贪图我这一点了?”
“你这种思想幼稚的要死,不过我会答应你的,”景文非常认真的回应道。
两个人的谈话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一定会笑掉大牙。怎么可能呢?两个不守妇道品德败坏的家伙,只会花天酒地,声名狼藉的二世子,她们应该谈论关于酒、钱、美人和宴会享乐。这与这种悲悯天下的事,应该由忧国忧民的清官,报国无门的诗人,归隐田园的隐士——至于景文和姜语霖,没人可能会相信。
“明天,和你父亲一起聚一下?”
“不错。”景文刚开始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答应了。姜语霖看着景文,用一种对于多情浪女来说过于关切的语气道:“你和你父亲是不是不太融洽?”
“还可以……很多年没见了而已。再说其中也有些说不清的事——但我从没怪过他,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爱我……大概吧……”景文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下眼帘不看姜语霖,“总归还是有感情的。”最后,她总结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你母亲?”
“很久以前死的,她蛮爱我的,她一死——我,难以言喻。”
姜语霖看上去踌躇了一番,才问:“那,我可以叫你女儿么?”
“这当然没问题,”景文轻轻笑了一声,忽然眼神涌现几分悲哀,“我大概还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多一个母亲。”
“你不愿意叫我母亲也无所谓的,我又不在乎这些。”
“——没关系。后母和继子,这关系不就是这样嘛。我爱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又选择了你,那我理所应当的也要接受你。不论你好,还是不好,这都是我父亲的选择。我们之间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所以全要靠父亲来维持,当他娶你的时候,一定也为他的女儿做打算,是坚信你会对我好的……除了特殊情况,一般的再婚家庭不都是这样么?”景文缓缓道,姜语霖定定的看了景文几秒钟,忽然站起身来到景文跟前,紧紧的抱住她。
“唔……不介意的话,让我抱一会,我想我的儿子了。”姜语霖语气变得有几分哽咽,景文突然间想起,她参加姜语霖的儿子几个月前葬礼前半段的时候,姜语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只是很久很久的沉默着。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只死死的盯着棺木,仿佛不相信她的儿子已经死了。
只是在棺材埋进土里的时候,景文很清楚的听到了姜语霖嘀咕了一声:“卧槽,我真没儿子了。”然后眼泪就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姜语霖趴在棺木上号啕大哭。这个纵情名利场多年,没心没肺,伤过不知道多少人的心的女人,终于发现她亏欠了自己儿子多少。
“从他诞生我就没怎么多管他,我把他扔给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心里还在想,好到让他有父有母,一年都看不了他几次……”姜语霖紧紧搂着景文,似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两个人都感到了疼痛,却都不放手。“我以前就没爹没娘,也就这么过来了,没觉得有个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姜城,这么潦草的生下来,潦草的活了二十六岁。我想,父母的爱就让他的养父母给好了,自己是给不了的,为什么要剥夺别人给他的亲情?只死了以后给他留点钱——我那时真那么想的,就连现在我都不感到愧疚,就是莫名来的伤心。”
说罢,她松开了景文,很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刚怎么了,一想到姜城,我就想哭。眼泪也掉不下来,就想狠狠的抱着什么人。”
“我年轻的时候真叛逆!可能没爹娘的野孩子都这样,我讨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想到一生只跟一个男人共度一生,老死不分离,我就觉得太可怕了!幸福,对我反而是一种枷锁,是一种束缚。”姜语霖继续道,“记得我唯一一次和姜城住在同一所房子,两个人的房间挨着。晚上的时候我就听见他哭呀,我应该感到不耐烦的,可是那是我儿子呀,他哭的好难过,我就突然间的伤心的不得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就记得以前小时候他好像喜欢吃橘子,可当时那个季节怎么会有橘子?我当时心痛的不知道怎么好,说:好啊,姜语霖,亏你妄称潇洒自如,连儿子想要的小小橘子都买不了。当夜里我就爬出去,废了多大的劲,早上的时候找到了两个橘子放在姜城的床头上。我走的时候,听见姜城在后面喊了一声娘——唯一一次喊我娘。”
她说完了,又吃吃的笑了,把头扭过去闭上眼。景文看到有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然后姜语霖马上就恢复正常了,只是眼泪冲刷了妆容,让她看上去有几分疲惫。她真是个来去自如的女子,说是没心没肺也可以,她只爱她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是可以牢牢掌握的。至于那些情感——她从来不放任自己太过喜欢某种东西。
“姜城公子会原谅你的……吧?如果是我,我就原谅你。至少你没有真的让我自生自灭,还给了我一个还比较和谐的'家庭'。或许是看的惨剧看多了,觉得你对孩子还蛮好的。”景文耸耸肩道,“有好多人孩子一生下来就掐死,他们根本不配做父母呀。”
正在此时,店里进来一个有点佝偻的女子,她惧怕的看了看周围,在景文和姜语霖雅阁旁边的大厅坐下。她随便点了两个菜,菜上来的时候她却几乎要呕吐一般,只强忍着喝了两口茶。
她忽然间很偶然的抬了抬头,看见正好掀起珠帘的的景文,惊声尖叫起来。周围人频频侧目,女子却忍不住的颤抖。
与此同时,景文也万分的诧异,这是从当了刑师以来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感到从未有过的惊异。因为,她的记忆告诉她,眼前的这个女子,本该在数年前就死去了!
静平颤抖着看着眼前,自从复活以来,她的世界就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简直就是地狱。她的脑子可能是出了问题,世界在她眼里变了个样子,空气充盈着莹绿色的诡异,地面是纠结的肉块还冒着鲜血,还有血肉块之间的粘连和恶心如湿腻藤蔓的血管,至于人……都是一群怪物!
从杕聂博那里逃出来以后,她也去了原来的家,可是,她又能如何相信,那个露出獠牙还流着口水的巨大豪猪是那个一向疼爱她的爷爷?那个浑身是刺有着血盆大口的怪物是她貌美如花的姐姐静程?
一切都变了,不管是生物还是死物,就连月亮都是一个巨大的骷髅,河流是密密麻麻的恶心虫子涌动。而只有眼前这个人……是的,即使不是人的形态,也是美轮美奂的。说实话,静平还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东西,虽然不是人,但很美。景文,在静平眼里是一个极美的恶魔形态。
对,恶魔。
优美的暗黑双翼,像猫咪一样的双耳,长长的尾巴在身后微微摇曳。獠牙纤细,张嘴微笑时却无比的性感和邪魅,一双星空似的眸子还有那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身体曲线,充满诱惑的身体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和威胁——可是静平无比的怕她。
那可是恶魔!仅仅是看一眼就感到从心底生出的寒凉,浑身血液都凝固的恐惧。她的眼睛没有恶意,但仅仅只是几个懒散高贵的动作,就让静平从心底感到惧怕,有一种自己的生命完全掌握在对方手里的感受。
如果她想,下一秒自己肯定会无比惨痛的死在她手里。静平的脑子里浮现这样一个念头。
“怎么?想捡回家了?”姜语霖在里面笑着问道,景文回过头来道:“诶,好歹你也是个母亲,不应该有作为儿媳的念头?”
景文是不知道的,只是以前和那些贵妇人聊,她们看见漂亮女孩就想给自己儿子推荐。就比如说王天袖,由于景文和她女儿沈晓算是朋友,她时常打量着景文,计划着要景文嫁给她儿子。
王天袖的原话景文忘了八九,大概是她那个年纪已经不会嫉妒年轻姑娘了,尤其是有儿子的,看见合适的女孩子都想给拉拢来给儿子做媳妇。
而姜语霖,她不可能有那种念想的,不管儿子是死是活。她只笑道:“我还以为你看上她了呢?”
“她有点诡异,我印象里也有这么个人,可那个人早就死掉了。”景文回答道,又抬头看向静平,“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如果是我看错了,那你请随意。如果真的如我所说,你是死而复生,请随我来,我或许能帮你。”
“真……真的能帮我?”静平颤抖着,又充满歉意的说道:“我不知道你真实模样,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伸手对吧?我可能不会回应。现在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恶魔……原型是一条蛟龙?但又比蛟龙小巧好看的多,耳朵和尾巴有猫咪的感觉,真是完美的造物。”静平掩去了自己对景文无比害怕的事实。
“哈,听上去不错。”
“您可能是误会了,在我的世界里,只有您是美得令人窒息的生物,而其他人,其他东西,则是无比恶心可怕的怪物。”静平低下头,她看着自己的身子——是的,她自己也是个怪物,丑陋的怪物。
“那跟我回去吧。”景文微微笑了一下,“我那里专收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