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世阁并不是个和平的地方,众多身份卓越的人共处一室,加上各自理念不同,自然冲突不断。
当然,一般是没有人敢去惹刑师,哪怕是最敢作死的翊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刑师比他学院的教学先生、军队的教官还有催房租的房东还要可怕。
但今天,天灵和刑师吵起来了。
其实她们俩经常吵,对于镜世阁的事,两个人谁都不会让步,而且都无比之顽固倔强。
“你这个计划为什么不提前跟我们说!”
“总之结局都是一样的,胜利了不就好了吗?”刑师漫不经心地坐在椅子上回答。
“你不能每一次都把我们蒙在鼓里,什么都不告诉我们……你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提前告诉你们也没有什么用处。”
“现在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尊重我们!”
“我很尊重。”刑师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这让他的话语变的很不可信——很敷衍。
天灵愣了半天,然后道:“你不该什么都自己承包——今下午那个男人有可能会死去!”
刑师抬起头,那是一种天灵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眼神——无法形容的悲戚。
“天灵,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没有办法救每一个人。”“那就努力去救啊!”
天灵刚说完这话,刑师就好似受到什么严重刺激似的,猛地站起来,贴近了天灵,几乎是额头碰额头的,恶狠狠的说道:“你说的多么轻巧!从见面第一次你就开始这样的论调!可是你明白这有多不容易么?”
她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你知道我会死么?”
“我知道你们从来都不相信我,不是么?一个特立独行的,怪怪的阴森森的不通人情的傲慢的……我也从来不相信你们!”
“刑师,你……到现在仍然无法信任我么?”天灵说着说着,忽然睁大了眼,飞到刑师面前,有几分不可置信道。
刑师抬起头看着天灵,冷笑一声道:“好新鲜的新闻!我怎么可能信任你们呢?”她似乎把“我”听成了“我们”。
天灵也将错就错:“你……你为什么!我们都这样信任你……”“别这样轻易的下了定义,你们真的信任我么?”刑师冷漠的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阔步,把翟安的剑从他身上抽了出来。翟安抬头看来刑师一眼,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什么。
“你们自诩高尚之人,别说谎。”刑师面无表情的冷凝道,然后手一挥,剑就架在了昆苦苦脖子上,昆苦苦浑身紧绷了一下,才道:“没有,刑师,自从你那天闯入我家开始,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你。”
“下一个。”刑师斜眼看了一下天灵,昆苦苦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昆凉式代替了她。昆凉式看见巨剑直接有点吓得发抖,没说一句话。刑师意味深长的看了凉式一眼,又把剑移到芭姬脖子上,芭姬神情不豫,过了一会才扭过头去不看刑师,道:“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骗我,谁知道在我记忆短缺的时候你还对我做了什么,我自然不可能相信你。”
刑师冷笑着道:“我也从来没奢求过你相信我,坦。下一个,枉间,你自己来?”
“诚然,我当然也不信你。如果没有戒指,我甚至会讨厌你这个傲慢无礼的性子。但你很有趣,我想即使没有戒指,我也会踊跃挑逗你。”翊宴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巨剑道。
“什么戒指……呃,刑师,很抱歉,我也很难相信一个前几个月还是传闻中残酷无情的刑师。但我认为你在变好,所以说……嗯,你懂我的意思。”赵衫离看着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巨剑,咽了口唾沫道。在刑师转移到下一个人之前,翟安打断了她:“好了,刑师,你说的对,我们都对你不够信任。但这不能怪我们,毕竟你之前的传说实在是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你转变的太快了,以至于我们都没法相信,这无可厚非。”
“是么?”刑师轻轻哧了一声,她抬起头来道:“那么你们呢?你们就真的大公无私,有愿意为和平献身的理念吗?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们有能力。在不损害到自己利益的情况下,谁都想当个英雄啊!”
她猛然从身上斗篷的暗兜里掏出一把刀,狠狠刺向天灵的心口。天灵有点不解,但没有阻止她,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刀子在触碰到她肌肤时变成一坨没用的废铁。刑师拿着已经不能用的刀子,冷冷的讥笑道:“你的鲜血呢?天灵?你的血呢!如果我不会受伤,如果我有毁天灭地的能力,我也会当一个万众瞩目的救世主。可是,如果这把刀子插进我的胸膛,我就会死。”
她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众人都惊呆了。刑师面无表情道:“知道为什么我用指甲轻轻划一下就流出这么多血吗?因为这里不是健康的肌肤,而是重重的伤痕叠加,是刚结了疤的伤口。我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这种伤痕。我就是个凡人,我不可能刀枪不入,我会受伤,我会死亡,如果我的动作慢了一分,如果我的计算差了一步,我会死。我曾经也想当个英雄,可是我的力量不够,甚至要把我自己搭进去。我不愿意我自己陷入深深的泥潭里,所以只能亲手毁了我自己,至少,我尽管没有救这个世界,却也没有给它增添新的伤痕。我看到了正确的路,但我却不想走下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成为了刑师。”
“直到你们出现。”
“希望,出现了。我或许能拽住那根救命的绳子爬出深渊去,因为我坚信我爬出深渊以后不会见到另一个地狱。然而,你们,却并不信任我……”刑师讥讽的叹了一口气,“这不能怪你们,我自己都不信我是正义的。我没有那个必要的信念,曾经少年那种坚守的原则已经随着时间消失——或许,我只是疯了而已。”
说罢,她冷漠的离开了,甚至没有回头。
“别!刑师……”天灵稳稳道,她的声音沉静而有渲染力,似乎连尾音也染上了阳光的炽热气息,“我们……是朋友。”
刑师没有做声。
天灵追了上来,她触摸到刑师的披风,用无声的唇形对她道:晚上我去见你?
刑师抽回了披风,低着头,很久,才点头同意。
她回到了符家大宅,脱去了刑师的装束,换上了正常女子的衣服。甚至让茉令为自己细细梳妆。
景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才对茉令道:“这样好看吗?”
“您的美丽逾越死亡。”茉令如实回答。
“父亲,看见这样的我,一定也会感到骄傲吧?”景文轻轻一笑,她抚摸着镜子,“那么另一个我,镜子对面的那一个世界的我,你是否也令父亲而骄傲?”
“您要去见符老爷?”
“嗯。”
她想起父亲,符荣坚是景文小时候无比敬畏的人物,他总是高高在上冷酷无情,他睿智明理,那一双淡漠的眼睛似乎只有冰冷的道理,没有一点情感。
今天在镜世阁,她几乎是对着每一个成员都狠狠讽刺了一顿。明明从来不奢求信任这种东西,为什么当他们真的说:我不信你,她的心又这么失落呢?
去找父亲吧……景文崇拜他,爱慕他,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可她同时又对他感到害怕,不敢去触碰他,只敢远远的站着,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不能和父亲比肩,至少也不能让他觉得羞耻!
可符荣坚也是她的父亲,女儿难过的时候,难道不应该去找父亲吗?景文想到这里又苦笑,若是自己的那个父亲再多关心自己一点,不要让敬琛公主对自己做那样的事,自己如今还会像今天一样吗?
她站在父亲房间外,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父亲了。景文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自己,确定自己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才有一点松气。
“景,进来。”
景文深吸一口气,踏进了房间。屋子里有很浓的檀香味道,装横无比古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垂帘上绣着半开昙花。昙花,本就是房瑜翎,景文母亲最喜欢的花。
她走到书桌前,低着头,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父亲。只是微微瞥一眼,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原来符荣坚,那个当年名绝天下的才子,已经这样的苍老。
“你知道吗,符家的人都是天才。”
符荣坚沉稳的声音响起,他也没有看景文,只是盯着书桌上的一幅画像。那既不是房瑜翎的,也不是敬琛公主的,是一个端庄温柔的夫人,大抵是夏照的生母,符荣坚的第一任妻子。
符荣坚把画像拿向一边,抬起头来对景文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未等景文回答,符荣坚已经自问自答:“因为,不是天才的人,都已经被符家所抛弃了。原本符家人联姻时就精挑细选,父母都是优秀的人,符家子女天生就有比其他人优越的先天身体条件。再加上符家对教育后代有着近总收入占一半的投入,后天条件也准备好了,这样条件下,再不是天才的人,只能被符家所抛弃。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自由是不可得的。”
“所以父亲多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么?”
“大抵也是这样的私心吧?所以我才在看敦儿的画像,我对不起她。她也是个那么温婉大方的女子,见到我会对我那么温柔的笑。她在弥留之际也恳求我善待夏照,不要把他'抛弃'。”符荣坚的语气很沧桑,“可是,还是我偏爱了你。想着,翎的女儿,再也不要牵扯到这里面来了,就让她自由的过一辈子,总好过我们这些在泥潭里挣扎着的人。夏照是没那个福分了。”
符荣坚说着,手指轻抚敦夫人的画像,轻缓道:“所以,发现敬琛公主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真的很……难过?后悔?那感情还要再强烈一点。我没想到,我的女儿出了泥潭,却陷入了地狱。”
景文颓然的坐在一边的椅子上,苦笑一声道:“我从不怪你,至少,我从不怪你在母亲离去以后没有对我多加照料,而是狠心的把我丢给敬琛公主。我怨恨的你是,你没要保护好母亲,你放任她就那样死去了!而且,不是生病天灾人祸等不可预见,不可更改的事,自缢……你是她的丈夫,是她深爱的人,然而你却无法阻止她死去——她是自杀身亡的!身为丈夫,竟然不能阻止自己的妻子自杀。我想如果母亲生前能在得到多一点你的爱,她不至于自杀。”
两人沉默了很久,景文才道:“我也不该怪你,该怪我自己。”她茫然地抬起头来,“敬琛公主告诉我母亲自杀的真相——母亲怕耽误我的前程。你也明白庶出的人是过着怎样一番生死不如的日子,而母亲不愿意让我背负庶出的名号,只愿意让名正言顺的嫡夫人敬琛公主做我的母亲……都是我的错。”
“若不是当年我优柔寡断,让关系变得这么复杂,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符荣坚叹息一声,走到景文面前,注视着景文沉静的双眼道:“我一直在看着你,景文,我一直都在看着你。我知道,你是刑师,我知道,你的伪装,我知道……你疯了。”
“我是掉进了地狱,我也看到了能让我摆脱的方向,可我不想再去了。谁说一定有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呢?”景文玩着自己的头发,每一个字都沉缓坚定,像是某种精密仪器发出的声音。
“清晨的露水打湿头发,在寒夜的冷雾蒙湿衣裳,你孤独的站在白塔上,有没有注意过背后?在你的身后,你有没有发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城市?”
“我一直在关注着你,所以,我才更为断定你疯了。”
他扶正符景文的肩膀,面无表情,这倒是和景文很像。符荣坚抬高景文的下颔,轻轻吻了一下景文的双眼,这才继续他未说完的话:“疯,不只是行为疯癫,更指的是你,没有信念。”
“你随心所欲,随波逐流,做个坏蛋就做个坏蛋,刑师阴险狡诈无恶不作——可一个蓝眼睛的姑娘只是轻易一蛊惑你,你就立马投入正义的怀抱。连我都感到惊愕,可实际上,你是无所谓的,你从来没有被转变过。你不坏,更没有好过,你只是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义。当个坏人没意思,当个好人更没意思,只不过为了那个天上飞的神灵,你才勉强做个好姑娘——你什么信念都没有!你就是在做着玩!”
“做着玩?老爹,你这形容的真恰当,我是真不知道我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好玩?在联盟里做残酷的刑师还是在镜世阁里做善良的刑师,于我而言从来没有区别。”景文别开脸,不再看她的父亲,“我说过,我曾经想要过为这个世界抹去黑暗,但却不得。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毁掉自己……我只能让自己无所谓!如果我太在意这些东西,我迟早会死在纠结之中。”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商业,那些财富,我可以很抱歉的对你说,是的,凭那些东西救不了我们。”符荣坚道,“我不能告诉什么是正确的,因为我自己不知道我坚持的是不是就是正确的,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就是真实的,我不知道我向往的是不是就是美好的,我不知道我依赖的是海岸还是浮木——”
景文接着他的话,继续道:“我只知道在黑暗里的人,看到光,就会走下去。”
她正了正神色,对着父亲慎之又慎的鞠了一躬,久久的凝视着父亲——很长时间以后,她才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和符荣坚道一声再见。
“终究是为父欠你的……”身后,传来符荣坚叹息的声音。
夜晚白塔
刑师站在那里,看着天空中的神灵,开口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关系,我没怪过你们。就像是镜子,我没信任你们,怎么能要求你们信任我呢?”
“那——”
“从第一步做起,天灵,我想请你保护一个人。”
“谁?”
“符景文的父亲,符荣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