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凌揉揉眼睛,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尚且五岁的他,完全是个呆萌的小正太,有着柔软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漂亮的像个小女孩。
“娘亲,爹爹他今天还没回来吗?”他仰着头,看着自己温柔可亲的母亲,用软软的声音问道。
温柔的女子以符合她外表的温柔声音回复道:“我很抱歉告诉你他今天或许还不会回来,但是他爱我们胜过爱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是你的爹,你是他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
小左凌显然有点沮丧:“哦……娘亲,那么我可以上台表演吗?”
“好吧,但前提是你要把这些姜都吃掉。”女子道,“它们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啊!”左凌耷拉起了眉毛,然后用一种临死的悲愤,艰难的吞下了所有的姜。然后冲母亲狡黠一笑,从桌子底下窜出去,纵身一跃,伸手抓住门框打了个转,另一只手抓住柳条飞窜到屋顶上,动作流畅的从屋顶上蹦下,冲着戏台跑过去了。
“这孩子……”女子无奈的摇头,顺便也在打量自己的妆容,今天又要演那个自己最不喜欢的角色了。可是自己是个戏子,剧本怎样与自己无关,把戏演好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个坏角色,也要把他演的坏的深入人心,这才算得上能耐。
左凌猛的从床上醒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八岁的男孩已经基本具有成年的模子,极是俊逸潇洒。他眯着眼的看了一下周围,只觉得茫茫然的,似乎有一层破不开的雾将他围绕,让他难以呼吸。
“又做噩梦了?”杏眠从门外进来,左凌还没从噩梦中解脱,皱了皱眉道:“你可以先敲门的。”
杏眠一撅嘴,道:“那又怎么样啊?我们才几岁。”
“但你的外观可不像个小孩子。”左凌下了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却回想着刚刚的梦。
“所以说,到底梦见什么了?”
“你真要听?”
“真的要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杏眠又补充道。
“那好吧。”左凌的神情并未发生多大变化,他顺着那个梦,继续叙述下去……
在脸上扑一层薄薄的胭脂,今晚我要和符景文约会。
把一只珍珠步摇在头上比一比,今晚我要和符景文约会。
脱下青衫,换上我最美的红裳,今晚我要和符景文约会。
这有多棒啊!
一个有点特殊癖好的小女孩,长得漂亮又多金,可爱的想要抱在怀里,精致的不敢去触碰……红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了挑眉,哦,幸亏帝阙有符家宝贝,小文仙子符景文的存在。那个女孩像火辣的太阳,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在她的思想下融化——谢天谢地,景文是个双性恋。
贾成今进戏院的时候,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本身,当然,虽然他本来也比较有钱,但更主要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红衣紧紧跟着景文,笑道:“其实我并没有很看重这次约会。”她省去了她起码换了有十多套衣服,用了三个时辰化妆的事实。
我要和符景文约会,这有多棒啊!
“文小姐,这个地方还不错吧……确实是很好,对吧……嘿嘿……”贾成今在一旁讨好的讪笑着,然而那女孩并不怎么理他。忽然间,女孩,也就是符景文,指着舞台下那个边和笑着和母亲说话,边做着训练的男孩道:“看那个少年,他也许只比我小十岁,但是他的身体柔韧性那么好,看他有多敏捷,虽然他可能不是那么有力量……”景文看的有些入迷,那个男孩实在太引人注目,他的动作极为娴熟,他甚至越到半空然后——
“哇哦!这会要了他的命!”红衣长大了嘴,道:“这是杂技班子对吧?太神奇了……那个男孩好像是在飞!”
“别担心,亲爱的,他知道他在干什么。”景文精致的脸庞浮现一个完美的微笑,“我观察他有一段日子了,他挺不错的。”
“唔?有一段日子了?”
“我总会看出一个人的天赋。”
红衣贴上去:“那你看看我是不是个有天赋的人?”她目光灼灼,景文和她说的越多,她就越发现自己对景文了解的越少。这对她完全没用——红衣完全迷上她了……我在和符景文约会。
贾成今在一边略微尴尬的说:“那我们就看那一场——唔,就在五分钟后开始。景小姐,请往这边走。”
看戏的过程中,贾成今一直喋喋不休,景文相当不耐烦,连红衣都看不起他。贾成今眼珠转了几转,随便找了个话题道:“嗳,景小姐,你看这个人,他多么让人讨厌啊!一张奸诈和贪婪并存的脸,行为举止也猥琐不堪。他的内心是那么罪恶……哎,这个人也太可恶了吧?居然胆敢这样不要脸的扯谎……”
“贾先生!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景文的眼睛有一瞬间变的阴冷,该死的,最近凤城和梧桐朽木两人斗争,又偏偏要扯进她去。景文听着贾成今的聒噪,不耐烦的皱着眉,站了起来讥笑道:“这人还和你一个名字呢。恐怕我要失陪一阵了。”红衣也连忙跟上。
待景文走后,贾成今忍不住骂了一声,小丫头,竟敢这样不给他面子!察觉到对面竞争对手的讥笑,他索性不去理会,专心于看戏。只是却越看越气,他看着剧中的人和他一样,不要脸皮的去讨好别人,却被人嘲讽。戏院里回荡着笑声,他们在嘲笑剧里那个愚蠢的坏蛋。
“哦,成今先生,这个人物也叫秤金哈哈哈……”竞争对手毫不留情的讥讽,成今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死死盯着舞台上尽力表演的人物,脸上浮现了一种奇怪的冷笑:“他怎么敢叫成今?他怎么敢……?”
“后来呢……”杏眠问道,她有点后悔了,因为左凌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对劲。然后她又哀叹一声,哦,我这个死脑筋,左凌给我讲过,他母亲……在那之后便去逝了。
“后来?后来我就看见了我母亲的尸体。”左凌面无表情道,“问其他人,他们就说你母亲惹了一个他惹不起的人物。”
左凌趴在棺木上哭泣着,他身后一个年轻女子揉着他的脑袋,眼里似有几分不忍。景文低下头去,眼睛微微湿润,她看着眼前的棺木,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座墓碑。
符氏夫人
极简单的四个字,连墓碑也是普通的青石,依稀是往日里,一个身着白色华服的少女伏在墓地潮湿的泥土上,失声痛哭。那场面是那么真实,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时间流转,景文眼前恍惚,一个男孩也如同她当年那般,为母亲的离去的悲泣。
左凌不能理解她,不能很好地理解。在那一切发生的时候,景文什么也做不了。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至少现在还不能。
但景文知道,这个孩子已经进入到她的世界了。左凌永远也无法离开,没有出去的办法。
幻境和现实不断转换,她几乎分辨不开。她捂着额头,轻声道:“你以后……会怎样?”
“我会像其他人说的那样,找到我的父亲,尽管他是一个酗酒的混蛋。我会尽力照顾好自己……谢谢你,景文小姐。我是说,谢谢你为她,为我母亲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你,我母亲根本不可能以庶出的身份这样体面的下葬,她很有可能便弃尸荒野。”左凌的声音溢满了悲伤,说罢,又低下头低声哭了起来。
景文看着左凌,这是个坚强的孩子,很有前途,他就是会去做,他就是会。
景文走到茉令身边,轻声道:“我要收养这个孩子……我遇到敬琛公主是个错误,我不能让左凌也遭遇这种命运。”
茉令道:“我觉得再合适不过。景文小姐,你知道吗,刚刚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感同身受的不忍与同情,你最近鲜少有这样人性化的感情了。”她隐去后半句没有说:“这个孩子或许能拯救你。”
“所以说,你就这样成为景文的养子了?”杏眠问道,还未等左凌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这么说,刑师和符景文真的有不正当关系啊……”
左凌苦笑道:“刑师和符景文的关系……真的很特别,非常的与众不同……”
但那之后的,左凌又该怎样和杏眠说呢?
他该怎样解释,他和景文之间的关系?
“茉令,景小姐今晚还不回家吃饭吗?”左凌仰着头,打量着屋子。这个房间好大,好大,用餐的桌子也非常的长,他原来的小木屋根本摆不下。上面铺着非常华丽的丝绸桌布,餐具异常精致,清一色名贵的永乐窑瓷器,用恬静昂贵的甜白釉作底,又有着青花、釉里红的彩绘。灯光打在上面,无端的莹莹如玉,愈发显得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
“是的,左凌少爷。”茉令非常客气地回答,然后从一个很大的荷叶边托盘里拿下五六样菜色,样样都色香俱全。
左凌长大了嘴,他知道茉令的分量,晓得自己只是女主人一时兴起收养的孩子而已,还蛮客气的答道:“左凌谢过了。其实茉令,你不必叫我少爷的。”
“是的,少爷。”
阴森森的古宅空旷寂静,左凌非常安静的吃完了他在新家的第一顿晚餐。吃过饭后,他托着一支蜡烛,在巨屋里闲逛。
他看着符家的祖先,一个个面无表情,由宫廷画师绘下图来摆在屋里。很可怕,左凌暗自里评论,他觉得这种摆在古屋里的画简直是太可怕了。他耸了耸肩,有一种一屋子的人都在看他的感觉。他不知道景文在这种屋子里是怎样生活下去的。
“左凌少爷,请不要走进那所房间。”茉令诡谲的声音忽然响起,“那间屋子最好不要去。”
“哦,对不起……”左凌有几分尴尬,茉令倒是很无所谓的平静道:“少爷去哪里自然都是无所谓的,只是那间屋子有些故事。”
“什么故事?”左凌来了兴致。
“是往上数第十四代家主的嫡长子,当时的大少爷的房间。他喜欢上一个庶出女,却偏偏要娶她为正妻,两人计划着七夕私奔。那女孩被当时的家主吩咐着投进河里淹死了,尸首都没找到,只余下当时七夕节的灯笼。而那位少爷人也彻底废了。整日里一身白衣提一七夕灯笼,日夜不与外人语,只躲在房里。”茉令仍然是面无表情,彬彬有礼的介绍着,“后来又过了几个年头,熬不住,七夕的时候自缢了,手里还攥着一个七夕灯笼。”
左凌有点害怕,他又指了指另一间房间,道:“……这个呢?”
“这个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故事,不过是个年老色衰,还失宠的妾罢了。她被关在这屋子里不许出来,每到夜里,便唱歌,后来尸体烂了才准抬出来扔了。”茉令指了指花圃里的花,“那里面全是人的尸骨,花开的倒是很艳。嗯?是挺艳的吧?”
“谢谢茉令,我以后恐怕再也不会乱跑了。”左凌特别凝重地说道,这话是真心的。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约莫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景文很少在家,偶尔才回来。也带过人,带过男人也带过女人,只是都不允许过夜。左凌有一次在二楼的楼梯上,睡眼朦胧的看着,一个穿着红衣服,长得很妩媚的女人从景文房里出来,景文穿着沉重的像黑夜的宽大衣服,想是睡衣,头发稍有凌乱的斜倚在门框上。
“景小姐……我不能留下吗……我以为我们刚刚很愉快的。”那女子的声音很好听。
“不行。”景文的声音很冷漠,不容置疑。她向门外指了指,面无表情,很有威慑力,也很有威严。
“你知道我的规矩。”景文答道。
“不能为我打破一次吗?你知道我是真心的。”
“但我不是。”
景文冷笑着说,她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左凌。左凌见躲不过去,便干巴巴叫了一声:“母亲。”
这下子,左凌看见那女子的面容了。果真是不错的,一袭红裳,仪态万千,只是那表情却是左凌从未见过的。
求而不得。
他承认,景文是个绝顶的人,出色的相貌,富裕的身世,连左凌这个小孩子也不得不折服于她的魅力。他也知道,景文是绝对不会喜欢这个红衣女子的,两人便只是站在一起便觉得不甚般配。可看到那女子那般表情,左凌也只能叹景文,太狠心太狠心。
那女子怔怔看了左凌有十几秒,那里面有嫉妒有羡慕,有渴望有求助,可她最后还是走了,陷入了左凌看不见的,无边的黑夜里。
还是好的。左凌那一瞬间却有这样想到,她终于逃出了这座鬼屋,及时的逃离了景文,还是好的。他又看向景文,尴尬的打了个招呼:“嗨……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说完他又觉得不恰当,应该用“您”的。景文只是很冷淡的“哦”了一声,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她的影子逶迤在墙上,像是扭曲的恶魔。
“您最近在忙什么?”
问完了话,左凌又觉得蠢,景文怎么会告诉自己呢?但景文回答了:“没什么可忙的……你知道暇光社吗?那个报社是我开的,有很多事要忙。”
也包括带女人回来睡觉?左凌忍住了这句话,很快又觉得惊愕:“您就这样告诉我了?这样重大的秘密?”
“嗯……你是我的被监护人,我不应该瞒着你的。”景文像僵尸一般缓缓地回到卧室,闭上了门扉。
只余下一片寂静的影子。
左凌站在影子里,感到一阵凉意,他无言,回到他华丽的不成样子的房间,一夜无眠。
发现刑师身份又是一个月后了,景文是个富豪,绑架她的人很多。自从她收养了左凌,左凌也成为了目标之一。
是刑师救的他。
“好了,不要害怕了。”刑师粗暴的揉着他的头,完全看不出是在安慰人。
“我没害怕!”左凌逞强道。
“撒谎的孩子是要被吃掉的!”刑师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很蠢的话,左凌听完却愣了。
他被包裹在刑师宽大的披风下,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尽管那还带着露水的气味,寒夜刚过,刑师的身上有凌晨的味道,很好闻。刑师的声音像瓷器割过,吸气的时候,想有把尖刀刺进了他的胸口。左凌忽然意识到周围是如此的安静,甚至听不到外界的一点声响了,他在刑师的斗篷里,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没有声音的世界,只有——孤独。
刑师很孤独。
他的世界,很孤独,就像这个世界唯有他一个人……不管刑师是谁,他都太孤单了,应该有个助手一样的角色陪他。
忽然有一瞬间,听完那句蠢蠢的话“撒谎的孩子是要被吃掉的”,一个从未有过的荒唐念头出现了。左凌不是个感性的人,但他这一次遵从了直觉,结结巴巴道:“你是景文?”
没有为什么,只是直觉。但是猜对了。
察觉景文就是刑师之后,他强烈要求加入。景文对此很不解,但是也应允了,左凌是个前途很好的助手,说不定有一天会继承她的衣钵。
“小子,我会把世界变得比你认为的还要糟糕,但我会让你认识更多。我曾把你推进鬼门关,我会让它变得有意义。地狱,或许是下一件美好的事。”
唯一不同意的,只有茉令。
“我承认,凭借小姐的糊涂劲,这辈子做的傻事已经够多了。我已经老了,不能再管束你,但是——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只是你这一生做过最荒唐的事情。”
让茉令同意的,是她第一次听到从阴森森古宅中传来的笑声。有多少年了,多少年,从来没有过如此清澈的笑声,回荡在偌大的房子里。尤其是看到景文,在左凌训练时滑稽的摔倒,居然也奇迹般地露出一个微笑时,茉令知道她的判断又是错误的。那个笑容很微小,存在的时间过分短暂,但那是景文那一年里最真实的一个笑。
“反正我的判断总是错误的。”茉令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