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
不需要听侍人们整齐划一的“恭迎陛下”,也不需要看因为皇帝到来而一同跟随的乌压压的一片人,只需要闻空气中多的一缕幽香。
“今天是什么?”她笑盈盈的问,作为一个过分便宜的皇帝身边的贴身守卫,景文不用行礼。
“水仙花。朕让花房特地栽培的。”
漫天如云如霞的黄芒,映得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仿佛笼罩在淡淡的金黄光晕中,恍若谪仙。迷人如深潭般深邃的黑眸闪耀着阳光般的光芒,似在宣誓着某种特权,宴君的肌肤很白,是那种像玉一样的玉润,既不是那种暴露血管的苍白,也不黑,有玉的质地。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又有着他自己独特的空灵与俊秀,作为一个君王来说,他长得的确是过分的好看。
景文站在门口,看着翊宴微微笑,可语气却像是藏着一股嘲讽:“我温柔的郎君又来了?
“捆云,我只是怕你会离开我,像玄璚……”翊宴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对不起,我忘了,是玄璚(qióng)和玄璚(jǘe)。”
璚一共有两个读音,一个相当于琼,一个相当于珏。当年景文明明有的一对双生子,然而等她缓缓醒来,却发现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她并不相信她的小儿子死了,再白痴的人对于宫斗手段这一块都会有所了解,毕竟当时她可不是锦妃,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为了纪念这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儿子,她为这个儿子起了个名字。虽然是一个人,寄托的却是两个人,然而,她现在却连一个也见不到了……
或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多舛,两个儿子,一个在下生之际便消失,另一个在两岁时,却在一次刺杀行动中不知所向。
她脑子有一瞬间变的昏昏沉沉的,然而也只是一瞬间而已。看着黄灿灿的云霞,眼前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本来是为琼举办的满月席,然而……依稀记得那血腥味,乌云遮住了太阳,她昏倒在一丛芍药下。
无能为力。
身为人类的缺陷性,无力脆弱,都是因为她的懦弱无用,所以玄琼才会被人抢走!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负好自己的责任,怨不了其他人。
自从两个儿子的事情之后,景文就一直处于自责的情绪之中,她埋怨自己,恨自己,恨自己的无用。她觉得,如果那一天,自己能够稍微坚强一点,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景文自虐般的折磨自己,希望自己能稍微好受,她频繁的作为刑师出宫,在马不停蹄的工作中遗忘。
但即使她是如此哀痛,她依然没有表现出来。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心里多难受,命运都不会因此对你多加垂青,反而会更加的落井下石。深谙此道的景文早就不在乎了,心里有多难受或多关爱这个人,她从来不表达。表达,即是情感流露,就是暴露自己的缺点,符景文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情绪压抑在心底,每一日,都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然而日复一日的,她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刻薄。她作为刑师,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每个不眠的夜晚,频繁的进行着一项又一项危险的任务。日夜更替,她不得不使用酒精和违禁的药物来麻醉自己,让自己强打起精神。却是在掏空自己的身体,是自己越发的精神恍惚。
最终,她终于迷乱了,用如庭的话来说就是发病。在魏玩来访的那天,她忘记了自己现在所扮演的身份是锦妃。
翊宴每天来看望锦妃时都会带一束花朵,有空闲就细细吩咐了花房精心包裹好鲜花,偶尔政务繁忙就在御花园里随手折一枝什么花送来,从不间断。
“水仙花是很好的,比昨天的什么'似有似无花'是好的多。”
说着这个来,翊宴就止不住笑了:“多好啊,叶子舒展的形状的多么像铃兰花,偏转一个角度就成了杜鹃花。但你如果不仔细观察其中的妙处,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不惹人爱的枯枝败叶而已。”
听了这,景文便意识到翊宴是在故意说俏皮话,因此也附和着笑道:“哎呀呀,头一次见你这样懒惰还要找借口的人,大冬天里找不到花,谁能怪罪你忙于国事忘了吩咐花房预备一束百合?偏偏想出这歪门邪说来让人笑话。”
翊宴听了果真觉得得意,欣喜的微笑起来,全然不顾对方是否真心实意觉得开心。
景文散了头发来,把发簪一支一支摆在石桌上,把精心修剪的水仙放进花瓶,扔掉了之前的干枝叶。水仙也许就活一天,那又有什么关系,总之第二天又送了新的来,她也懒得添水。翊宴在一边看着,纵然见过如此多女子,然而景文的美却不是她们所能比拟的。他忽然想起,其实在景文进宫前,他是见过她的。
第一次是去狩猎,那是他年纪很小,那是郊外的一个庄园,她就那么蹦蹦跳跳地走进自己的世界。说句切实的话,最先吸引他的,是景文完美到虚幻的容颜。
一件火红色的衣裳,紧束着腰带,显得那么轻盈,那么矫健,简直就像天边飘来一朵红云,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都拒绝不了这个诱人的花朵,更何况这朵花是那么无害,那么热烈。女孩不做表情时温柔娴静,连他也险些被骗。
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谁,只觉得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缘分感,好像他两个人上辈子就是情人。少年时的翊宴总喜欢去挑逗这个女孩,景文像一片轻柔的云,有着灿烂辉煌到极致的绝美,翊宴很喜欢看到这张漂亮的脸恼羞成怒时,娇羞的模样。
“我给你桃脯细花糕吃,你喜欢我好不好?”翊宴诱拐着尚且年少的景文。
“不要,我才不喜欢你!”景文皱着眉头,吐着舌头,看上去很机警。
于是翊宴开始和她讲述这些回忆,景文只是轻笑,她早就把这些事忘却了。童年的事记得一星半点,现在翊宴说起来好像是别人的往事,陌生却又不时牵动起她的心弦。
“只是后来便不再见过你。再一次,是在太平行宫。”
那一次大约也懂事了,知道那是符家的大小姐,因为祖制财产只能继承给嫡出,符景文继承了她祖父家的所有财产,可谓是富甲天下。但在席上见了,总觉得像是一尊象牙雕刻的女神,大方、端庄、温柔、姻静,却不见得她开心。她掩饰得很好,但有时就能看出她的脸色很冷淡和阴沉的,这一切都令翊宴感到好奇。而且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欠了景文什么,自己曾经做过一件非常对不起景文的事。
直到太后告诉他,有女官去看了符景文,觉得甚好,提议选进宫来。于是他就再一次见到了她。
这一次她可真是出落的亭亭玉立,美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墨发倾泻着,宛如幽静的月夜里从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壁瀑布,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
他那个时候只觉得自己的皇后是这世间最美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瑰丽的女子,真是让他目瞪口呆。听闻她进了宫以后,宫女嫔妃们都不再梳妆打扮了,因为她们晓得,再怎么梳妆也比不上符景文。
当然,那时候的他是不会去管那么多的,比起她的美貌,她的神秘更让他有探究的欲望。
这样一个上天赐福的少女,还有什么能够使她忧愁的呢?
可是一年后,他失败了,堂堂一位帝王,却真的看不透这个小女子。而且,他越来越觉得,他欠她什么东西。
欠,翊宴恨死这个字了,他从出生开始,认识的第一个字就是欠。他欠了景文,欠了全天下,以至于他做什么都有些唯唯诺诺,生怕无法偿还自己的过错。
所以,尽管他爱景文,可是从来不敢表现出来。
景文入宫以后,逐渐暴露了她所谓的缺点: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轻浮随便,无视律规。翊宴一直不懂的,他不相信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孩会是这样的脾性(世事无绝对啊,颜值至上的人很难懂的)。直到他明白了景文第二个身份,他才恍然大悟,甚至是不可思议,这样天真可爱,不谙世事的女子,竟然是联盟里最让人闻风丧胆的刑师?
而且,景文要做的事……复仇。
没人知道(当然,这句话仔细来说也有逻辑上的矛盾,毕竟仍然是有人知道的),锦妃所谓的荣宠无边是怎样的。其实每一个所谓承受雨露的夜晚,只是景文在完成翊宴交给她的任务。
这个世界并不太平。人类挺好的,但也不能奢望每个人都是好人吧?
双面生活,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同时也让翊宴深深的迷恋。景文也顺从他,只是也是两种顺从。
景文发觉翊宴总是看她,轻轻一笑,俯身到了翊宴身前。她眉毛一挑,微微哧了一声,舔了一下唇,看着翊宴一瞬间失神的模样,景文忍不住扑哧一笑,站起身来。
看,这就是你,一个靠出卖美色的傻子。
如果,如果她也能有一个愉快的少年时光——
她开始努力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来,回忆那么多,可是往事太过长远了。她抓过翊宴的胳膊来任性撕了袖子来蒙在眼上,不停的默念道:“回忆,回忆,回忆。”
在五岁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人,在母亲无私的关爱下,小小的景文活的恣意而愉悦。每天早上起来,母亲温柔的笑脸总会迎接着她的睁眸。仆人有很多,母亲却偏偏要亲自为他们做饭,精致甜美的糕点,醇厚浓郁的甜酒,或鲜美或淡雅的佳肴……母亲的心很细,普通的食材经过她的手一改,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彩。
或许某一天,许久不见的父亲会在书房里,读读书写写字,仍然是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然自负。而母亲就坐在窗下的软塌上刺绣,软罗轻纱拂过她的双颊,轻飘飘的,让母亲笼罩在一片恬静温柔的光辉下,简单而质朴,带有母性的光辉柔和,简直美到了极致。
而小小的景文,也会发现,素日高傲冷酷,不近人情的父亲总会在这时用爱慕的目光望着母亲,望着望着,母亲的脸就红了,恍若天边最美的一抹似红非红的云霞,相貌平平的母亲,也忽然变得无比灿烂夺目,美丽的让人拔不下眼珠子来。
像是母亲曾跟她所说的,一个女子,不论长相如何,若是被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一心一意的恋慕着,那么这个女子是永远也不会老的,而且美得惊人。
这话她还没有实践过,不过她已经够美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看了一眼翊宴。
她摘下了丝绸条,幸福总是短暂并且让人遗忘的,但痛苦总是刻苦铭心。在此后,母亲的死亡,父亲的无情,后母的折磨,真相的残酷,以及恐惧,愤怒,不得不流落街头,却凭此四处历练最终却当了一个刺客。唯一高兴的不过是与亲姐姐如庭相认,以及从小到大的嬷嬷无悔的付出,紧接着树立信仰,决定此后一生道路,再到进宫,这又是很长的一段经历了。
当然,翊宴是个很好的人,作为情人是个风趣浪漫的人选,作为丈夫也绝对是个体贴可靠的依赖。初入宫时,他叫她捆云,她叫他宴君,倒也过的不错。即使后来又有了不少宠妃,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可以说,作为一个君王,他对她实在是太好了。
他为她一掷千金,重修了这未央宫,默许她养左凌在身边,甚至给了她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恣游间。那扇月牙门后,是她的私人空间,没有皇宫的规则,只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自由之境。左凌,就住在恣游间的鹅梨房,如庭,住在恣游间的旋覆房……
而也就是这无端宠溺,也让景文心虚,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说她矫情也好,别的也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倒也不是她有洁癖之类的,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因为不喜欢,所以所有的努力在她眼里都不过如此,女子或许都是如此,不喜爱男子再怎么努力,也放不到心里。
她在这方面很有原则,只不过是不喜欢而已咯,难不成他对她好,她就必须喜欢他吗?那样的喜欢也是怜悯的喜欢。
更何况她喜欢的,分明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