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庭正收拾着自己的房间,打扮的也简单,一件鹅黄色绣朝阳花小袄,衬的小脸也娇嫩几分。本就是冬日,那小袄也有点蓬松,看了就觉得暖和。
此时外面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妇女进来了,长得很干净,只是不如如庭秀气。梳着一个螺髻,簪一枚松绿石雕花华胜,眉宇之间很是精明利落,只是很严肃,却自有镇定自若的气场,倒也是个好人物。如庭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把一个莲花香囊收了起来,盈盈一笑道:“茉令,你回来了。”
茉令点了点头,她是从符景文母亲原来庄园里的总管,看着景文长大的,是景文一样极为器重的人,前几天出了趟宫,没在锦妃旁伺候。她看着如庭有些不自然,眼又尖,指着那没关紧的抽屉道:“那浅桃色的是什么?”
如庭见事情败露,便也大大方方的把那香囊掏出来,见那上面浅浅的桃色打底,荷粉色和鹅黄色绣了两朵亭亭玉立的莲花,还没开盛,半开未开的,像是小女孩家心里那说不得的秘密。银线勾边,也不掉了档次,只是茉令见了那莲花,不由得神色一变:“那个顾宪程又有什么好的呢?做不过是个小官的儿子,才学也见不得有多出众。好处嘛——就是会画画。”
如庭也垂下了头,低声道:“感情的事谁又说得准呢?他现在在宫里,虽然到时候要是立了太子,不一定要他当伴读,不过他……也就那样了。重要的是,我忘不了她……”她抬头看着床边挂着那副景文的处女作,天海一色,说不出的怪异。喃喃自语,心里想着的却根本不是顾宪程:“我就是这样的傻呀……付出着根本没有结果的付出,却还期待着她会有一天会回头看我一眼。”
茉令指了指那画,道:“看见了么?你和他就像是那画——那天和海看着不远,界限也不明,就是不能在一起,你明白吗?何必等待那不会结果的树。”
如庭却只苦苦一笑:“却是,永远也不能在一起……”她眼中似有泪意,“其实呀,感情,要是能控制得住,那还能叫爱吗?你且不必管我了,我也早就死心了,只不过忘不了罢了,应该的是我天生贱的缘故吧?自己给自己难过,若能放得下,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茉令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好了,只一样,再叫我看到莲花,我非要撕了不可。你和顾宪成……”
“等等,茉令,你以为我说的是顾宪成?”如庭忽然笑的很诡异,半惊奇半无奈的说道,“罢了,你以为是顾宪成,就是顾宪成好了。那么,小姐干什么呢?”
茉令沉默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从前在府里,小姐就沉默寡言的。我晓得……如今进了宫里来,陛下问话也爱答不理的,整天出去完什么危险的任务,让人心惊。我怎么知道小姐在想些什么?毕竟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了,小姐不可能还憎恨吧?”
“有些事可是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小姐说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个目睹自己母亲惨死的,可怜的孩子而已……”如庭叹了一口气。
意欢阁
大殿里空无一人,寒冷而孤寂,帷帘处疏疏落落悬了三五枚香球,丝丝缕缕缠绕的香气错落有致,幽然隐没于画梁之上。如此寂静,安详,却又幽深的有些可怖。
未央宫在前朝倒是很繁华,到了今朝便落败了,也亏得皇帝垂青,修了个富丽堂皇。可是到了这偏殿意欢阁,上边雕刻的花样,装横的风格,就古朴而具有浓厚的历史感。景文干瘦的身子就在层层轻纱之后,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白瓷杯子,远远一看,如同幽灵般诡谲。她木木的站着,眼光有些涣散,但依旧犀利尖锐,始终那么冷漠,面无表情的冷淡,让人不敢靠近——她看上去令人恐惧,是的,令人恐惧。
她的身体佝偻着,重新合上眼睛,香炉里焚烧的香让她轻易地想起幸福的过往。不久,耳边回响起小女孩雀跃的声音:“母亲,这是我送给你的小杯子,你喜不喜欢呢?”
那小女孩虽然没有太多表情,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激动,一位气度高华的女士惯例正在施舍乞丐,见可爱的小女儿跑过来,便也微微一笑:“我很喜欢——我的宝贝,母亲很开心,你能用心的为我挑选礼物……这是白瓷的吗?很好,白白净净的,母亲很喜欢这素净的色彩,也希望你也做个素净的人,乐施好善,永远对弱小抱有同情,对生活抱有希望,对理想报以尊敬,永远做个乐观的人。”
她长得着实也不算美,一袭燕子青素锦绣半开昙花曳地长裙,气质倒却十分高雅大方,眉眼良善。女孩点了点头:“我会的,夫人。”她生的不比她母亲,十足的美人胚子,小小年纪早已有了倾国倾城之色,“母亲,我一定会的。”
那夫人似乎也颇为安慰,将粮食施舍完毕,她牵着小女孩的手,同上了一辆马车。小女孩猛的跳在了马车上的软塌上,拿起一本书闲闲地看着,“文儿,动作慢点,做个淑女。”夫人浅笑道,小女孩偏了偏头,忽然道:“母亲,我长大了以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像聂政一样的人?”
“哦?文儿?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呢?”夫人捧着小女孩的小脸亲了一口,“你知不知道,你问这话让我有多高兴!”
母女之间温馨的场景,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散,恍若晶莹剔透的琉璃,看似美丽而坚不可破,却一触即碎,再也捡不回来,只留下碎片闪着细碎的光,流转间飘散出玲珑美意。思绪慢慢飘回,景文直立起身子,挺得直直的,好像一节竹,怎么样也弯不了。
怎么会有像母亲那样,温柔似水又善良可爱的女子?若不然,凭着母亲的容颜,父亲那里看得上呢?
想那敬琛公主,自幼便在宫中,气度高华,雍容华贵,可还不是输给了母亲?母亲相貌不过尔尔,自幼在山外的庄子里长大,生的一副白莲花似的高雅气度。从小也是当成小姐养大的,也是养尊处优,虽然不及公主,却比公主多了几分活泼清新。
母亲也真是傻得可爱,也是善良的动人,乐施好善,尽管她死后那些她接济的人竟没有一个记得她的恩典。
自小很少见到父亲,而且时常是冷冰冰的样子,比起母亲的百般训教,父亲给予她的教育只有一句话:做你想做的,只要你认为是对的。
这是她后来一直奉行的理念。
她深叹一口气,默默走到梳妆桌前,看镜框上镂空的鸳鸯蝴蝶双双缠绵,鸳鸯戏水,蝴蝶共飞,旖旎而情深意切。心里却冷得慌,仿佛这世间的暖意,尽在这镂满浓情蜜意的塑刻之中,而不肯施舍给人间一点温柔。临镜凭照,原来不为了自己的花容月貌,更为了镜子的花好月圆……这世间的团圆,也尽在镜子里了!到了现实,谁陪你团圆呢?
是啊,自己是刑师,活在黑暗之中——可是谁不愿意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梦,梦里有美如画的诗,每一个字都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坠落在柔软的冰湖里融化。
她几乎想要哭泣,却流不出眼泪。她看着镜子,往常,如庭,就站在她身边。脸上是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黑一白,一夜一昼,完美无缺的团圆。
懒懒簪一枚簪子,瞅了会儿又拔了下来,忽然又觉得烦得很,把那些精致首饰胭脂之类的一起扫在地上。她精通的东西不少,这打扮却是一窍不通,此时也更为烦闷。一个小宫女本来在门口候着,见了忙不迭的进来道:“娘娘,奴婢来给您梳妆罢。”
景文看着镜子,感觉自己身边站着的,不是如庭,很不开心。她忽然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觉,空虚的让她忍不住痉挛战栗,骨头也似乎震动起来全身剧痛,只盼着能狠狠撞向墙面或者地面来减轻身体的痛楚。她难耐的颤抖,强忍着爬起来,想了一会道:“还是把香倒了罢。”
“是。”那宫女的话音还未落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娘娘,懿妃娘娘有喜了,皇后娘娘在凤栖宫设宴,叫娘娘一同去呢。”
那是个面生的小太监,景文点了点头,那宫女掏了几两银子递给那太监他也憨笑着退下去了。
景文含糊道:“唔,这也真是巧呀……懿妃也有孕了么……她已经有长公主了,真是可喜可贺。就是不晓得曦妃了,本宫与曦妃乃是好友,她回家过年去了,自然不知道这事儿了。”道罢,心里既为翊宴所高兴,又为曦妃所失落。这样一来,身上反而不痛了。
“那么娘娘也想家了吗?”宫女在旁边应和,看景文横扫她一眼,便急急为她簪了一支银嵌宝石碧玉琢蝴蝶纹步摇,又点了胭脂珊瑚的钿子,最后拿着一朵并蒂海棠和一朵清水百合拿不定主意了。
景文摇头道:“那并蒂海棠太红了,夺了人家懿妃的风头,百合又太素净了,叫人以为咱们妒忌,这个芍药就不错。”那宫女又急切的打断了:“可是娘娘,这芍药颜色和衣服不配,您看这个颜色,它是……”
景文听得头都大了,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嵌粉色东珠的碧玺莲花儿,那宫女便拿那碧玺花儿给景文压鬓,也有几分俏皮灵动。
景文见换好了衣裳,便道:“唔,好极了,那如庭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本宫且一个人去,你去替本宫找了她。她的奖赏本宫给你,瞧她最近神情恍惚的,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道罢,她忽然看见镜子里的碧玺莲花,愣了一愣,方才没注意看……这竟然是莲花吗?心下顿觉的不快:“本宫晓得她最近在忙什么了,还不是要陪着她的老情人……”
那宫女陪笑道:“瞧娘娘这话,酸味很浓啊,倒像是吃醋了呢。”
景文摇摇头:“跟皇上吃醋还差不离,和一个宫女吃什么醋呢?何况她还是我姐姐。你先下去吧,记得去领赏。”
说罢,她便有些落寞怅然的低头,她也真的很想为如庭所高兴,每次一想到如庭要和其他男人共度一生,她总有些发狂的嫉妒。可是她却不能把这感情,有一丝一毫的流露:你不喜欢我,这本不是问题,可是当我深深爱上你时,这变成了最大的问题。
那宫女谢了恩,景文就款款去了。一去便见着懿妃倚在软塌上,贵如皇后也坐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瞧着懿妃倒是很得意风光了。
懿妃李默不是那种艳绝无双的女子,而是清润剔透的气质美人,如今有孕,脸色也红润了不少。碧色妆花万字不断头纹直领皮袄,逶迤拖地孔雀绿掐牙镶边缎裙,如此春意盎然的绿色,恍若春天百草旺盛,越发照的她春风得意的幸福安乐。而她的脸好象绽开的白兰花,渡了一层霞光,笑意写在她的脸上,溢着再度为人母的满足和愉悦。
这样的美好……景文垂了头,忽然想起记忆的曾经,有一个奇怪的女子曾经告诉自己,她以后会有个女儿。那个女子长得超凡脱俗,宛若神仙,没有一点点人类的瑕疵。只是那双蓝色眼睛是那么悲伤,那本是一双像蓝天一样美好的眼睛,有着光明和正义,只是不知为何变得这样颓废。只是现在记不太清了,每次回忆,脑仁便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