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是铅灰色的,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落在树上,让那松柏亦柔软了起来,落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瓦上,染上了繁华的色彩。
这样寒冷的日子,一位女子却冒着严寒站在一座华丽宫殿的外面,她长得很可爱,时不时好奇的左右顾盼,仿佛这并不是严肃的深宫内院,只是小孙女到外婆家游玩而已。
“敏小主,锦妃娘娘起来了,您随奴婢进来。”一位藕荷色宫装的少女对敏嫔魏玩道,那宫装少女倒也独特,媺明媚秀,眉眼精致,清秀绝伦,谈吐举止也颇为引人注目,不像个寻常的小宫女。更主要的是,她的眼睛竟然是微微的湛蓝色,宛若蓝天一样的纯净,是最明媚的阳光也无法媲美的。这也只有西洋人才有这样奇怪的颜色吧?可这个女孩又是地地道道的东方面孔。魏玩想了想,把自己手上的一个蓝宝石的戒指摘了下来,递给她道:“多谢姑姑代为传达。”
道罢,理了理衣裳,整了整头发,迈着款款莲步,踏进了意欢阁。
她依旧好奇的左右打量,不得不说,不愧是宫中最受宠的锦妃娘娘,连冬日里暂时居住的暖阁也这样奢华。四壁珠玑,满堂绮绣,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扆动,云拂翠华流。琉璃灯,丝绸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鼎,处处光浮。敏嫔坐在一紫檀木的透雕葡萄藤的椅子上,见那高高的座位外面还笼罩了一层银线芍药坠雪珠鲛纱。鲛纱后面还有一个曼妙的身姿,经过若有若无的暖香一熏,那花儿也像是活了似的,雪珠相互碰击发出泠泠的响声,愈发衬托出锦妃娘娘的神秘妩媚。
但是,似乎又有些太过于安静了。纵使暖香薰面,可一个个似泥胎似的不动,闷不作声,连大气也不敢喘,以至于魏玩有如临冰窟的惊悚。终归,魏玩还没忘了礼节。
“臣妾敏嫔魏氏见过锦妃娘娘,愿锦妃娘娘万福金安。”魏玩俯身行礼。
过了一小会儿,锦妃才发话:“妹妹初到宫中,本宫倒还不知你的名字呢。”
那声音很严肃,字正腔圆,让人想起精密的机械。她的语速很慢,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只有尾音上翘,像是责问,又像是傲慢,显得冷漠孤傲。
魏玩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咋听了这声音像是受惊了的小鸟微微有些抖,心中寻思:素闻这个锦妃娘娘是个纨绔,虽然貌美却大字不识性格张扬,没想到是如此规谨严肃,不过倒是确实很傲慢。
魏玩出身大家,礼数也算周全,虽不解锦妃为何如此发问,仍从容道:“回娘娘的话,嫔妾魏氏,名玩。唯恐贱名污耳,只劳娘娘称呼一声阿玩。”
锦娘娘笑了,笑声也古怪,挺尖利的:“魏玩?这名字好可爱,你姐姐毓嫔呢?叫什么?”
魏玩不疑有他,只坦率道:“家姐魏萱。”又看锦妃似是疑惑,便道:“娘娘有何见教,嫔妾谨遵。”
锦妃慢慢的敲打着手镯,发出碎玉一般的声音,她久久得不说话,每一下都似乎敲打在魏玩的心上。许久,才启唇:“魏萱?魏玩?并不像是姐妹的名字。”
魏玩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回答道:“嫔妾本名魏芷,后嫌此名太过平常,因而改名为魏玩。玩,弄也,是供人把玩的的玩物,《国语》里面讲: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更是玩忽职守的轻慢之意。只因臣妾姓魏,通'未',以此勉励自己切勿轻慢懈怠。”
锦妃轻笑一声道:“你看上去到是一个相当有文采的,只不过……”她嘴角含了几分笑意,只不过是冷笑罢了,“你既然自负文雅之情,却为何今日才来会见本宫呢?入宫也有了七八日,该安排的事也早早收拾好了,按说你姐姐入宫了也是先来拜见了本宫,怎么你就偏偏贵人事忙?皇后免了晨定多年,你却又上赶着拜见她,可见心里是没有本宫这个人了。”
魏玩隔着轻纱也能感觉到锦妃的冷意,暗道一声不好。方才问名只为了训责自己,为何如此晚才来拜见她。
她与姐姐同日进宫,一起安顿好,不过姐姐先去拜访锦妃,而自己先去拜访皇后,如此惹下大错,亏自己刚刚还在卖弄,不知不觉的竟掉进了这么个陷阱。
正急的火热,膝盖跪的也疼,方才的那个引进的宫女在她旁边,用海水一样蔚蓝的眼睛朝她暗示,用脚尖点了点地板上的鸾凤图案,又把脚尖向南。魏玩便有些领悟到了,便道:“皇后娘娘毕竟是后宫之主,若臣妾和姐姐都先拜访了娘娘,岂不是至皇后娘娘于不顾?更让人猜测锦妃娘娘有夺嫡之心,冒犯皇后,因此我们两姐妹错开,姐妹同心,其实都是一样的。”
锦妃自然察觉到那宫女的举动,颇有些娇嗔的看了那宫女一眼,那宫女用那蓝色双眸调皮的回应,又缓缓拉开了鲛纱,露出锦妃毫无瑕疵的容颜。
魏玩既好奇又小心的抬头望去,却也不得不惊叹于她的相容。亏魏玩平时也自负美貌,却不料天底下还能有这样出彩的人!
锦妃容光焕发且不说,身上更是有淡淡的香气,让人心神为之一阵荡漾。这种香味令人陶醉、痴迷,不似通常脂粉那般甜腻,很容易思绪就会飘走。
她梳着精巧高耸的发髻,肌肤胜雪,发间簪着的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钗熠熠生辉,一袭紫棠织锦绣栀子折枝纹衫,映衬容色更是锦绣无双。
只是如此种种美妙绝伦,都仿佛只是为了衬托她恍若黑夜的幽幽眸子。像是寒夜里的孤星,寂寞冷冽的燃烧。这是一个可以用最精致艺术品来形容的女子,完美的令人感觉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
“总在屋里呆着也终归是闷,陪本宫一起去赏赏这蜡梅花吧。”锦妃悠悠道,那宫女连忙搀扶着她起来,甜甜一笑:“娘娘好雅兴。意欢阁后的腊梅花开的可好了,黄澄澄的,就和薄薄的黄金片似的,透亮呢!”
听见宫女的话,锦妃也难得的笑了,黑眸之中有星子一样璀璨却神秘的光:“那便依你的言,如庭。只是把这几个碧玺花儿去了,带着实在太沉,令人苦恼。”
如庭笑着点了点头,却是向魏玩使了个眼色,魏玩会意,上前一步道:“由臣妾给娘娘梳妆罢。”心里暗暗思忖,原来那宫女叫如庭。
道罢,便上前去为她卸了碧玺,又去看那个宫女如庭。
魏玩奇怪:锦妃娘娘是如此美的虚幻不可方物,一双黑色神秘的眼睛染着淡淡的冷漠和孤独,而这个宫女却是那么明媚,如同纯净的蓝水晶,两人相貌却长的有几分相似。
锦妃见她盯着什么发呆,便笑了:“你的手艺也算顺畅——看什么呢?”
魏玩低下了头,道:“见娘娘墨发秀丽,一时间看呆了。”
锦妃摇摇头:“不料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心牙。”
魏玩低低一笑,扶着她,缓缓出了门,轻轻道:“曦妃娘娘那里也有蜡梅花儿呢,用那蜡梅和鸡爪枫一起混栽。花匠们也是有心,调配了个高低相配、错落有致,仿照的南方园林。”
如庭也笑,蓝眼睛宛若大海泛起波澜:“曦妃那里的罄口腊梅很是贵重,娘娘这里的也好看——其实那漏窗透景本来就是江南的风景,只不过在咱们北方也一样适用罢了。在窗下配置几棵绿油油的树,蜡梅配以南天竹,与岩石、假山相配置,就是为了这么个半掩半露的趣儿。”
锦妃点点头却斜了一眼魏玩,冷笑道:“本宫素与曦妃交好,如庭也来往多次,知道也就罢了。怎么魏玩刚入宫也知道呢?还知道的那样仔细。”
魏玩有一瞬间的呆楞,但她很快跪在了雪地中,心里有万般言语要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庭轻轻一笑,逆着阳光居然有种宛若神明的感觉:“娘娘净拿敏嫔小主打趣呢,她晓得个什么呀,不过是卖弄口舌而已。”
魏玩连忙点点头道:“是魏玩急于求成,想要讨得锦妃娘娘欢心,没想到如庭姑娘聪慧,倒把臣妾落了个没面子。”
锦妃这才摆摆手,精致的毫无瑕疵的面容上泛起温和的涟漪:“罢了,我又没说什么,你这孩子动不动就跪,成个什么样子?”
看样子她也挺欣赏魏玩的聪慧,又轻缓道:“魏玩,去和如庭一起去拿个手炉来,没想到外面这么冷,冻着本宫还好,就怕冻着妹妹的纤纤玉手。”
魏玩连忙点点头,道:“娘娘的手才金贵呢,臣妾的和娘娘一比,也算不了什么了。”
她听到锦妃直呼其名,叫她魏玩,就知道锦妃应该是开始赞许她了,眼睛怎能不激动得闪闪发光?
接着,她和如庭一起去拿手炉,忙感激道:“姑娘三番五次的帮阿玩,阿玩感激不尽。”她知道如庭虽然只是个侍婢,却是个厉害角色,自称阿玩也没什么。
如庭摆摆手道:“小事而已,娘娘也不是故意刁难你的,若不然,你我那点小手段,还能瞒得了她?”
魏玩从头上摘下一只珊瑚点翠琉璃簪,递给她道:“这是本宫母亲入宫时给本宫的,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珊瑚点翠还灵巧,望姑娘不要嫌弃。”
如庭拿过那簪子挑剔一看,蓝眼睛微微一眯,道:“还算可以吧,娘娘刚赏我一支珊瑚嵌东珠的玉钗,我见那珊瑚好看,但是天天带也带絮了,敏小主的这簪子刚刚好。”
而魏玩只咂舌,她之前只不过是玩笑话,这珊瑚点翠琉璃簪若不珍贵,她哪里会戴着见锦妃?可见着如庭这满不在乎的样子,倒像是常见惯了的。而珊瑚嵌东珠的玉钗,啧啧,就连魏玩自己也没有那么贵重的饰品,心里倒不禁有点自卑。
如庭似乎是没看出来,仍念叨:“小主放心好了,娘娘说是埋冤小主,其实也是看好小主。”接着,她举例道,“娘娘和小主很像,之前也有改名之举:娘娘原来字琨云,意思是像云一样娴雅美丽的女子,恍若美玉。可是娘娘觉得云朵太过飘散,太过自由,如果风硬要吹它,宁愿被风吹散,而那玉又太坚硬了。于是改名为捆云,也是警戒自己敦厚有道之理。”
两人捧了手炉,边聊边到了意欢阁后院,果然是大片大片的蜡梅花凌霜而开。和煦的阳光洒在雪上,那雪花也成了晶莹的黄色水晶片,那蜡梅更是色如蜜蜡。锦妃本就打扮的高贵,曳金长裙仿佛也融入了这一片金黄。
魏玩一直都是看见锦妃华贵典雅的一面,以前金灿灿的在宫殿里,让轻纱蒙着,暖香熏着,仿佛也有着淡黄色的光晕,那么高不可攀,就算美,也是冷艳高贵的美。此刻锦妃正处于一个幽雅恬静的境界,梅花傲霜高洁,连着锦妃也像是误入凡间的仙子,美好的令人怜惜。
魏玩有点看呆了,很快回了神,把手炉给了锦妃。
锦妃接过手炉,示意魏玩坐下,自己也坐在竹椅上,旁边一个宫女正在给她看料子。忽然,那个宫女抽出一匹料子,道:“娘娘看这个好不好?雪棠色梅花素锦,是娘娘最喜欢的棠色,这梅花在冬天穿着也好。”
魏玩也插嘴:“娘娘这样喜爱这蜡梅花,这布料当真是合了娘娘的心意,做了衣裳穿上,也必定艳绝无双。”
不料锦妃却忽然斜着瞪了她一眼,气氛也变得凝重,魏玩有些讪讪的,只觉得太热了,汗也下来了,仍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