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盖飞天汉,凤驾越层峦。俱叹三秋阻,共叙一宵欢。璜亏夜月落,靥碎晓星残。谁能重操杼,纤手濯清澜。霓裳转云路,凤驾俨天潢。亏星凋夜靥,残月落朝璜。促欢今夕促,长离别后长。轻梭聊驻织,掩泪独悲伤……”景文轻轻吟唱着,别看她平时说话那样,其实她嗓子是不错的,唱起歌来也有模有样的。
“哟,小姐,唱歌呢。好好的唱这么悲伤的词作甚?”如庭抱着些花儿朵儿的要插瓶,春天已经来了,饭桌上不再光是白菜土豆的了,春节的大鱼大肉也少了。大多是绿油油的新鲜青菜,刚破冰而出的肥美鲜鱼,还有大把大把清新的小野菜,各色花儿也开了,蝶儿蜂儿也活跃了,看着到处郁郁葱葱的,人都清爽多了,不愿意像冬天似的,整天窝在床上了。
天一晴快,人也轻快,嫔妃们冬天都窝在房间里,躺在软榻上,焚着香,烤着火,抱着个汤婆子,听听曲儿赏赏花儿,和皇帝玩玩你懂的游戏。如今春天来了,要出门勾搭去了,打扮的光鲜亮丽,从宅女变成了活跃分子,什么百花宴啊迎春宴的都多了,各色美人比花儿还要艳丽俊俏。景文连续参加了一个星期,都快吐了,难得安心躺着睡觉。
什么?你说她为啥不拒绝?嗯……虽然很麻烦,但是那些宴席上的饭的确是很好吃……
“纤手濯清澜……如庭,之前我的那翠玉箫嘞?”景文问道,墨眸潋滟幽深。她腰板挺得笔直,是素日修养的缘故,天生便是一副贵族的高贵气派,从没有过什么邋遢时候,这脊梁就没驼过。她一举一动都相当矜持高雅,符家是历史深厚的名门望族,她是学不来那痞子气的。
如庭想了一会儿,翻了翻妆奁,又搜了搜抽屉,终于在一个壁瓶里发现了。
“为什么会在壁瓶里……算了,如庭,给我来件清淡点的衣服,老子要去见见这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当然,言语和举动是两回事了,也就是景文了,把“老子”都说的高高在上的,拽了个二百五儿似的。
“娘娘你啊!”如庭哀叹一口气,景文只别过脸去。不知怎么的,看见如庭就总是脸红。
你是我永远也无法正视的面容,每次接触都会把我的思想挖空搅乱。
凤仪宫冷清的不像样,窗纱好像还是上一代皇后留下来的,阳光很晦暗。帘子啊床单啊桌布啊都是很老的款式了,有的甚至洗得有些褪色,红色是铁锈暗朱色,紫色是灰紫色,连明亮的黄色,都蒙上了一层灰。进来感觉人也老了几岁,皇后几年前就取消了晨省午定前来请安的规定,已经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景文进来的时候,孟澜延正坐在一个暗淡的杏黄色绣墩上,一身棕红色团绣葡萄藤的交衽曲裾,脸上不施粉黛,也没有多少珠翠,可能是因为首饰都不出众,所以用了鲜花挽发。脖子上画了藤萝花样式的项链,可见她还是有心打扮的。手腕上一双碧色沉沉的翡翠镯子,当初赐给澜延时不过中上货色,可堂堂皇后只有这一双可以拿得出的镯子,于是天天带着,养着,翡翠变成了好翡翠,人却憔悴的不成样子了。她捧着一卷书,呆呆的看着,旁边的桌子上一碟蜜枣,有些不新鲜了,又是很暗淡的红色,她偶尔用苍白的手指拈一个吃了,然后就再无动静。
景文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是皇后,不需要向她行礼。景文微微点头算是施礼,便走到她身边坐下,啧啧作声:“啧啧啧,皇后娘娘,你好歹也是正宫,是嫡妻,结果过的连庶出的颜良人也不如了?”
澜延懒得去看景文戏谑而不屑的眼神,景文见她不理睬,尖刺的笑起来:“皇皇皇皇后娘娘,臣妾可是来帮你的哟……身为嫡妻,身为皇后,却什么也不能做,你浪费了这个位置,这应该让更有价值的人来做。”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微微上挑的眼角傲气十足。
“本宫再不济,也会把这个位子稳稳当当的坐下去!只要本宫在一天,你就不要奢求皇后之位!你的孩子也只能是庶出!”澜延依然淡定的翻了一页书,已经这么多年了,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累,遭受了非人的冷遇……可是自己依旧是正宫!以往来挑衅的妃子也有很多,可最终,不过都是那样了么?锦妃……不过是个花架子,凭她也想当皇后么,呵!澜延这么些年的冷寂,许多事情到底已经看淡了,所以风轻云淡不慌不忙,相当淡定。
“皇后娘娘,您错了。”景文轻轻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孩子……对,孩子,皇后娘娘,您还没有孩子吧?长公主在您这儿还好吧?皇后娘娘,难道你还没发觉么?皇帝并不想让你有孩子呵,这就意味着皇帝根本不属意你做皇后。你没有家世,没有子嗣,连一点宠爱都没有。只要皇帝想……对了,你多长时间没侍寝了?没有皇子,难不成你还真的以为皇帝会让一个庶出的皇子当皇帝么?”
澜延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她:“之前也有很多先例,中宫无所出,可以抚养其他人的孩子。所以,宫里的皇子都应该讨好本宫才对,跟着他们母妃有什么好处?纵使一时得宠,还不是个庶出!说不定还会被扔到行宫里,如此过一生罢了。”
她顺便嘲讽了一下六皇子,然而景文完全不吃她那一套,反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后娘娘,不得不说,你可真是天真呵!你再好好想想吧,你所谓的那些先例中,哪个皇后不是身世显赫,荣宠万千?你真的以为皇帝会给你一个皇子抚养么?顶多也不过是一位公主而已!你以为宫里的皇子们都傻吗?讨好你干嘛?反正你很快也要被废了,怎样让自己的母亲当上皇后才是最要紧的。你说,皇帝如果要废后?满朝文武那一个会反对?相反的,嫔妃们身后的势力会一一支持废后,并扶持本家的女子上位,而你的家族?嗯,恕我失礼,七品以上的官员,别说你的本家了,连个姓孟的都没有吧?更是没有任何爵位。再想想你的先例,那些个抚养其他皇子的皇后们,到最后哪一个得了善终?登上皇位的皇帝,自己母亲还活着的,立即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扶为正室太后,以做实自己的嫡出位子,纵使母亲死去,史书工笔,也会清清楚楚地记载着,明明可能只是个妃子贵嫔,甚至只是更衣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正宫。皇后娘娘,过于天真可不好,再者说,你还没有宠爱,废后之后极有可能打入冷宫……你到时候就连现在的安逸时光都没有了。”
澜延的脸色变了又变,听到最后,她的脸色已然发青,甚是骇人。她把书放下,重重叹了一口气,颇有些崩溃道:“你说的这些,难不成我想不到么?可是我不敢想啊……我真的宁愿这样一辈子过下去,真的,就算现在再不好,我也愿意……因为未来,我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她连本宫这个词都不用了,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淡然。怎样的风轻云淡不慌不忙,都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慌,现在伪装已经完全被撕破,恐惧,已经在她心中蔓延……她痴痴的望着景文,她的身材完全可以用艺术来形容,无论是线条还是身段比例,都透着令人惊叹的完美,甚至有些不忍去触碰的感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呢。自她入宫以来,这宫里再也没有任何她的地位了,景文,是后宫所有女子的噩梦。她入宫的那天,这位皇后,就已经预见此刻。
“恐惧……可真是个好东西……”景文轻笑道,但她很快就调整了神色,道:“皇后娘娘,我是来帮你的。”
“帮?你怎么帮?”澜延不屑的笑了,然而,当她看到景文手中所拿的翠玉箫时,她就再也绷不住了。
“哪来的!说!”澜延想奔上去抢,景文微微一个转身就避开了,回给了澜延一个明媚而得意的微笑,“皇后娘娘,您看看,这可不是当年那把。”
“对,不是当年那一把,这一支萧裂得更厉害,上面的玉兰花也不是含苞欲放而是全盛而开。”澜延喃喃道,景文笑了:“当然,年轻的秾夭年纪可不是含苞欲放么,可你现在也只能是这全盛而开了,更是提醒了皇帝岁月流转不待人,因而对你更加怜惜……人不是当年的那个人,萧也不是当年的那个萧,但是要助皇后娘娘得宠,却绰绰有余。”
澜延失神的点点头,景文冷笑道:“有了软件,硬件也要跟得上。皇后娘娘,您可真是国色,你这样柔美似柳的绝色容颜,本就应该好好地捧在手心里疼爱的。这宫里,曦妃清冷绝美,而我却是美的张扬锋芒毕露,你呢?是柔柔软软,像拂柳一样娇弱的女孩子,却偏偏做了皇后。若是宸贵妃知道了,也一定会叹息,毕竟,你和她长得是那么像……但即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贵妃,也不过是个贵妃。正如当年所说,翠玉箫虽好,却又无法掩饰的瑕疵,然而这瑕疵,却使它更加完美……”
道罢,景文便漫步到里屋衣柜里搜刮,澜延献礼似的奉上一件,景文摇摇头,忽然间眸子一亮,
取出一件墨青玉兰杭绸偏襟长褙子,又拿出一袭牙白底广玉兰杭绸圆领长衫,示意她换上。呼呼,澜延这个皇后当的可真是磕碜,好在还有两件广玉兰的衣裳,又是杭绸的,轻盈大方,只是颜色素了一点。不过澜延本来就是个柔弱佳人,一双水眸好像要随时滴下泪来,只是因为当了皇后要稳重,把她的优势全部扔掉了。春天花红柳绿的,又因为新年刚过。懿妃有孕,人人都穿红着绿,澜延素净些也好。
等她换出来,整齐的头发被挽成一个简单的惊鹄髻,只簪一支广玉兰(主要是她也没有别的好看的簪子了),清爽宜人娇不胜怯,持一柄翠玉箫幽幽然而立,确实是倾国倾城。
“喏,皇后娘娘,请吧?接下来的事我可不会教你了。”景文微微眯着眼,澜延也不由得打量她,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和宸贵妃的?宫里已经没有任何与宸贵妃有关的东西了,宸贵妃这三个字你又是如何的得知的?知道这三个字都已经死了!”
“哈!你确定一点也没有么?我?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皇帝梦中的一点喃语,宸贵妃是皇帝的藤壶,是他所一直追寻的梦中情人。我听到皇帝在梦中夸赞她'温柔纤淑,微若青柳,毫无瑕疵',又听见他呼唤'宸母妃',昭德太后芳华早逝,昭孝太后身份尊贵,古板严肃,不能给予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更多母性的关怀。所以啊,曾经一定有一位温柔美丽的女人照料过陛下。景仁宫至今未有人居住,我去瞧过,一定是一位温柔高雅的女士居住过,而且装横奢侈,规格乃是贵妃。庭院中遍植玉兰花,而且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改动,好像还有人居住,梳妆台上,没有项链,但是妆笔则有很多,抽屉里还有一本书,专门画着项链的样式……就像你现在脖子上所画的那样。”景文顿了一顿,“所以啊,轻轻一查就明白了,虽然先皇抹干净了所有痕迹,但是曾经一位钟太傅的女儿,温柔贤淑,十六岁以后却再也了无痕迹……即使是死,也会有一点痕迹,消抹得太干净反而成了破绽。所以啊,根据景仁宫的贵妃规格,梦里的宸母妃,我想,钟氏入宫以后,一定是封为了宸贵妃。她脖子上一定有疤痕,所以用画笔描绘项链遮掩。想一想,自己的嫔妃和自己的儿子关系暧昧,若我是皇帝我也不会容忍,以至于抹去了所有痕迹。昔日皇后娘娘你那么得宠,应该是与她有几分相似,因为孟家和钟家是有过联姻的,宸贵妃也算你的表姑姑,你得宠也是应该。后来却骤然失宠,听闻是因为摔碎了一柄萧……这件事在当初掩饰的很好,没人知道为什么,连那萧是什么样子都无人知晓,当然,知道原委的我却不一样,庭院中遍植玉兰,脖子上的疤痕……很容易就晓得了,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原来的萧长得什么样子。所以我看到这把萧以后就赶紧买了下来,原本还心存疑虑,因为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但是我一看到皇后娘娘的反应,一切就都明朗了……”
“你!还真是闲的蛋疼……”因为一句梦话?因为一个废弃的宫室?澜延也真是服了她了……然而看着景文沉稳宁静的墨眸,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的缜密不是她可以预见的。
“锦妃……景文,你真是有一种让人一见钟情的美丽。”许久,自愧不如的澜延只能苦涩的这样说。
“不。”景文忽然摇头,“我曾经见过一个女子,那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她才真的有让人一见钟情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