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受了先前瘦削汉子的启发,或许是考量更久把握更足了些,这一次竟是有三人同时起身,跃跃欲试。互相谦让一番后,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笑眯眯的被人领入棋室。
片刻后,投影棋盘之上又是一场龙争虎斗,台下叫好不断,讨论不停。相邻座位的棋道好手早已没有初时的隔阂,互相评判着局势的优劣、落子的利弊。若有一时不能理解之处,只要轻声发问,身边立刻会有人解释一二。
夜已深,月高悬,柳州城中疲惫了一天的人们早已入睡,街道上几乎已看不到未归的行人。
东城的某条偏僻小路上,两道黑影迅捷闪现,脚尖在地上一点,飞掠出五六丈远,没多久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聚香楼中,账房先生眉飞色舞,手指飞快拨打着算盘,正在计算今晚多卖出了多少酒肉,自己能有多少提成。两三个跑堂的小厮趁机偷懒,倚着柜台悄悄睡去。
酒楼大厅之中,依旧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丝毫没有被深夜本该出现的睡意侵染分毫。爱棋的大辰国人端着酒杯,眼中满是血丝,死死盯着投影棋盘上的黑白交锋,不敢走神片刻。
不多时,一枚黑子落下,场下又是一阵喧闹。
神经紧绷的看客们长叹一声,抚额摇头。
“唉,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了!”
“这已经是第六个人了,还没能破了棋局啊。”
“这残局真是难,不会是无解的吧?”
“真是笑话,柳州城的少主会没事摆出无解的残局消遣我们吗?”
二楼贵宾厅外的栏杆处,洪关镖局的人也是长舒一口气,满心遗憾。
老铁看不懂棋,但看众人表情也知道破局之人又败了,一边啃着刚从包房内取出的鸡腿,一边含糊说道:“我说,要不姚老您直接出手,破了这棋局完了,这吊着下面一大群人大晚上的没法睡觉,看着叫人怪心疼的!”
姚老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洪之笑说道:“说胡话呢,姚老什么身份,他要真去了,那慕容白不得吓得棋都拿不起来了。你以为一品宗师在江湖上闲逛的时候,一看到比武招亲的擂台就会上去打啊?”
老铁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大当家的说的真是好有道理,一时间竟是不知作何言语。
“师父,我可以去吗?”云牧林突然眨巴起大眼睛,跃跃欲试的看向姚老。
姚老问道:“有把握吗?”
云牧林挺胸抬头,说道:“没有!”
姚老哈哈一笑:“恩,这棋局变化多端,处处机巧,没有必胜的路子。纵使躲过了这九曲十八弯的一系列陷阱,后面还是要拼对弈双方的真功夫。你若要说自己有把握,那必然是有哪一步想错了,我还真不敢让你去。现在嘛,去试试也无妨。”
老铁一脸无奈的看向二人,心想:这对师徒闹哪样呢,徒弟没把握反而让人家去,万一要没赢,这说出去姚老唯一的传人在柳州城一个酒楼里下棋下输了,多丢人是吧!
舞台之上,那位管家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看向场下众人,笑道:“第六位仁兄也不幸惜败,还有哪位朋……”
话未说完,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突然从二楼的栏杆处直接跃起,跳到了舞台之上。哐当一下,舞台震动,管事收到惊吓,手一抖,茶碗摔在地上,水沾湿了鞋。
云牧林悄悄收起鞋内附在脚上的紫金色罡力,好生尴尬,挠头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力道没控制好。那个,我想下棋。”
管事暗自腹诽:虽说这江湖上不乏能人异士,但咱好端端下个棋你这小少年能不能用点文化人的方式做事!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要展示功夫,好歹来一点飘逸出尘的轻功呀,这傻呵呵往下一跳算是怎么回事。你这脑子能下好棋吗?不会是听说下棋就管饭,又恰好今晚点菜点多了付不起钱跑我这儿蹭饭来了吧?
不过腹诽归腹诽,管事这门行当,干的一向就是心口不一的活。他淡定擦擦手,脸上笑容依旧那么自然,说道:“少侠好俊的功夫,这边请。”
侍女引着云牧林,离开聚香楼前厅,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小室内。
室内物件不多。一张小矮方桌,两片竹制坐席。屋角放着一个小香炉,传来淡淡檀香,嗅一口,静心凝神。方桌上是一张小巧棋盘,棋子早已被复位成残局初始模样。
里面的那张竹席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白衣少年,仪表不凡,眉目分明,他静静坐在那里笑看向云牧林,与这间小屋一样,清净素雅。
少年与空置竹席旁,分别站着八个同样着装的青衣小厮,想来先前跑到前厅报子的就是这十六个人了。
云牧林走向竹席坐下,向对面的白衣少年微笑点头致意。
然后两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你好。”
“你好。”
“那个,您贵姓?”
“我叫云牧林。”
“啊,是云公子啊!云公子你好,我叫慕容白。”
“我知道,我在外面听他们说了。”
“咦,外面的客人知道是我摆的棋啊?”
“是的,都知道了。前面来的人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他们一来拱个手就开始下棋了,而且看起来都挺凶的,我没好意思跟他们讲话。”
云牧林有些发愣,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眼熟。自己肯定没见过这位白衣少年,但怎么就觉得那么熟悉呢?
云牧林在来之前,也想象了一番柳州城的少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威风八面高高在上,也许肥头大耳满身油脂。而面前的这个白衣少年似乎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一丝盛气凌人难以相处之感,恰恰相反,慕容白身上反而透着一丝青涩,一丝不谙世事的木讷。
“木讷”?这个词好像经常听瞎子提到。云牧林突然恍然大悟,自己这会儿看着眼前慕容白的感觉,是不是就和平日里大家看着自己的感觉是一样的?自己在大多数人眼中,也是有些木讷的吧?再低头看看,恰巧今天自己也穿了一声白色的衣服,看起来和面前的慕容白还真是挺像的,不由觉得世界真是很奇妙。
“云公子,我们下棋吧?”慕容白的声音传来。
云牧林回过神来,点点头,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之上。
“去三二!第一步怎么会是去三二!”
刚报完棋子位置的青衣小厮还未跑远,大厅之中已是炸起了锅。不少人站起身,满心不解,更有甚者已然叫嚣了起来:“这小子是来骗饭钱的吧!”
管事躲在棋盘边上的阴影处,偷偷摸摸把先前被茶水打湿的鞋脱下,换上手下人递上的新鞋,嘴里嘟囔道:“哼,老夫先前一眼就看出来这小子是蹭饭的了,还用你们这群人叫嚷吗。”
换好鞋重新站稳,管事斜眼看了一眼棋盘,瞬间一脸无奈之色,心想:这分明才是少爷说的破局时该走的第一步嘛,你们这帮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识。
好在能坚持到此刻还如此兴致高涨之人大多都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其中也有不少棋力过人之辈,片刻后便有人反应过来。
“对对对,去三二,去三二才是最好的一步啊!”
嚷罢便开始对身边的人仔细分析起来。
场间对这步棋没有感到意外的只有三个人,姚老,洪之笑和老铁,三人面带微笑,不动声色的看向下方棋盘。
看身边众人疑惑,姚老老神在在的说道:“这棋黑白子棋势胶着,若是和黑棋硬碰硬的杀正面,陷阱太多,想赢太难。牧林走的这一步才是避实就虚的好棋。”
红衣红裙的关循不知何时也出了包房来到众人身边,惊奇问道:“世伯,老铁他是不懂棋,但你什么时候棋力也达到这个水准了,我一直以为楼下有几个人的水平比你还要高上那么一些呢。”
洪之笑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偷瞄了一眼姚老的表情就知道牧林这棋没走错,我跟着装装样子。”
……
静室内,身着白衣的二人丝毫不知道外界在发生什么,盘膝坐着,皱眉苦思。棋盘上,不时有棋子被取出,二人下棋的速度越来越快,青衣小厮跑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大厅内的众人目不转睛,手心捏汗,一个个看得是心旷神怡,烂柯忘归。似色鬼见美女,如知音闻雅乐。
投影棋盘上,局势似乎越发明朗,不再如先前那般胶着,白棋从起初被全面压制,到现在已经有了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到得最后,慕容白落子的速度越发缓慢,而云牧林的脸色却渐渐轻松起来。
大厅内的众人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心知这一残局,就要被那先前进去的白衣少年破了。突然之间,有一个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继而如同传染一般,不少人跟着呼了一口气,似乎今晚一直压在胸口的事物终于消散而去。
慕容白拿起棋子,又放回棋盒,如是三次。不再犹豫,向着云牧林一拱手,微笑说道:“恭喜云公子,这残局确实是破了。”
云牧林咧嘴一笑,按姚老教的平辈礼行了一礼,刚想学上官寻的腔调客气两句,先前在大厅处的那名管事突然冲进了静室,快步走到慕容白身旁,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