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不由得一惊,但是脸上没有带出半分不悦的表情,反而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去。烈山清楚地记得这三个人,他们就是在南京祖堂山附近,丹阳大道上遇到的好心人,要不是他们,自己肯定得在路边傻站上几个小时,特别是那个长发及肩的年轻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刘招呼道:“想不到吧,刚才我去买酒,正好在餐车碰到他们。小胖子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几乎都没认出来,直到看到了老胡~~~哈哈,瞧我这脑子,都喝糊涂了!”
老刘嘴里的老胡,就是指胡维明,三个人中的头,应该是个经理。他身后的小伙子长发及肩,装扮很像《古惑仔》里面洪兴社铜锣湾的大哥——陈浩南,只不过面目没人家清秀,但是眼神有过之而无不及,叶冬记不得他的名字。在长毛的身后,站着身材高大的章胖子,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体型像北极熊一样粗壮,他站在门口,把包厢的门遮挡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缝隙。
车厢里不能吸烟,老刘连忙请几个人坐下。全安识趣地退出门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不到一分钟,烈山也踱了出来,站在窗前向外眺望。
就听到胡维明大声寒暄道:“真是缘分啊,几位竟然也坐这趟列车,这是要去哪里呀?”
叶冬仔细地分辨着他的口音,像是湖北人,但是尾音又似上海人,有点难以琢磨。
老刘回答道:“我们哥几个没事可做,打算去西北玩几天,还没想好去哪,先到了西宁再说。老胡,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从南京跑到这里来了?”
胡维明笑意纯正,轻描淡写地说:“南京那边的事早解决了,我们昨天刚到北京。对我们这个行业来说,现在是淡季了,他们两个一直想去敦煌转转,这不难得有时间吗,我打算陪他们俩一起去看看。”
说着,胡维明从章胖子手里接过一袋子苹果,递给了老刘,又对叶冬说:“听说你们在喝酒,我们来凑凑热闹,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你们收下吧。”
老刘接过苹果,随手放在桌子上。章胖子一抬手,又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蹲在众人的眼前,嗡声嗡气地说:“酒嘛水嘛,喝嘛醉嘛,开喝!”一口标准的湖北乡音。
叶冬也不客气,拿出几个纸杯,给大家倒上酒。那个长毛坐在章胖子的下垂手,离桌子远远的,叶冬给他也倒了一杯,端起来递过去。可长毛摇了摇头,胡维明解释道:“程慕从不喝酒,他怕过敏,不用管他,我们来!”
说着,他带头举杯,和众人一一轻碰,鲸吞一口。他的杯子还没有放下,恰好罗烈买饮料回来,见到一屋子的陌生人,不由得一愣。
老刘连忙介绍,“罗老师,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几位是熟悉的陌生人,算是朋友,在南京认识的,帮过很大的忙。这位是老胡,胡维明,这位是~~~”
老刘指着长毛,一时间叫不出他的名字,尴尬地顿在那里。
老胡善解人意,主动站起身,一边向罗烈伸出大手,一边介绍道:“他是程慕,他是章胖子。你好!”说着,他用力地握住了罗烈的手,使劲地摇了摇。
罗烈和几个人寒暄几句,便推辞说自己不会喝酒。胡维明连忙从桌子上拿起三个苹果,递到他的手中,“那吃苹果,叨扰你们了。”
罗烈礼貌地接了过来,微笑摆手,退出包厢。
包厢里只剩下五个人,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平静,这是酒桌上常有的气氛,通常发生在神志清醒之前。章胖子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几下,端起酒杯,和叶冬、老刘一碰,一口气,喉结不动,就把多半杯二锅头倒进嘴里,之后,他大喊一声,“痛快!”叶冬和老刘相视一笑,浅尝辄止,并未礼尚往来。
叶冬觉得这个胖子蛮可爱的,天生自来熟,虽然面露凶相,但是性格豪爽,粗野得并不讨厌。他的坏只浮于表面,并未深入腠理,他要是想耍坏,准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而对于这一点,章胖子肯定不能认同,他想让自己显得更坏,以致于有时候稍显幼稚。他举手投足间的小心机,常常超出普通人的理解范畴。
叶冬拿起一只酱猪蹄递给他,章胖子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去,张开大嘴,吭哧就是一口。半只猪蹄连皮带肉带骨头,瞬间被他吞到口中。他一通咯吱咯吱地大嚼,又粗鲁地从嘴里掏出骨头,扔在桌子上。然后,他又端起酒杯,再次喉结不动,一饮而尽。叶冬发现,这个家伙酒量太好了。俗话说,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个章胖子绝对是个超一流的高手,仅限于酒场,别的方面还不好下定论。
相对于章胖子的粗俗豪爽,老胡则显得老成持重,温文尔雅。酒于他而言,就像是一件艺术品,被他细细把玩,慢慢品味,直等到意兴阑珊之际,才会浅尝辄止。而那酒一旦流入他的口中,又会被他压在舌根两侧,如品红酒一般,仰头闭眼,陶醉一番,然后才慢慢地饮下。
叶冬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变态。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而胡维明似乎正透过厚厚的镜片,也在审视自己,只不过老胡似乎不单是用眼睛在看,而且在用整个身心去感受。
老刘虽然已经喝得舌头发木,但是心里反而更加清明,老胡飘忽的眼神,更令他惴惴不安。于是,他借酒装疯,开始了海阔天空的胡侃,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从海湾局势,谈到伊朗生产浓缩铀,从卡扎维被炸身亡,谈到如火如荼的世界杯,从******出访四国,又谈到******的国事访问~~~~~~老刘绝对比新华社牛,人家新华社怎么也得按照版面来找人写文章,而他属于十项全能型选手,样样精通,天下大事,无所不知,和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有一拼。
老胡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时地接个下茬,颇有画龙点睛之妙。程慕听得不耐烦,从桌子上抓起一个苹果,转身走出包厢,站在烈山等人的身旁。他看不都看众人一眼,一副鄙夷轻视的倨傲态度,又从腰间拔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削起了苹果。那小刀的刀刃很薄,但是明亮刺眼,一看就是一把好刀。
别人看了也就罢了,烈山只扫了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马国森鹰嘴刀,是在日本关市的一家刀厂里制造的,刀长不过二十厘米,刃长仅有九厘米,刃身所选用的钢材来自日本爱知制钢生产的高碳低铬不锈钢。这种钢材既坚硬,又保持了很强的韧性,而且还绝不会生锈。虽然刀身略短,但是如果使用者是一位技击高手,它绝对算得上是一件令人胆寒的防身利器。这种小刀正手使用的时候,适合切割;反手握刀的时候,便于近战。烈山仅看了一眼,便匆匆地收回目光,依旧眺望着暮色渐浓的窗外。
程慕手法娴熟,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便收回了鹰嘴刀,又从裤子口袋中拿出纸巾,把刀身上的汁水擦拭干净。之后才见他手腕一抖,一条完整的,卷曲的苹果皮随手落下。用这种刀削苹果太有点卖弄的嫌疑了。烈山目不转睛盯着窗外,不为所动,可是程慕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出他的余光。罗烈和全安也看到了这一幕,罗烈不懂刀,只觉得这把小刀很好看,而且程慕绝对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从削苹果的熟练程度就能看得出来,没有经过千锤百炼是不会达到这个水平的。刘全安只看了一眼,便也扭头望向窗外,似乎无动于衷。烈山和程慕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谁也不肯先开口,两个人就那么并肩地站在一起,各想各的心事。
此刻,包厢里的酒局鏖战正酣,但是局面出乎意料,演的是一出《三英战吕布》,章胖子一个人力敌三人。就见他早把T恤脱掉,露出一身白腻腻的花肉,并不坐下,站在方桌前,一手握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既是参赛选手,又兼任裁判的工作,正所谓能者多劳。老胡早甘拜下风,轮到他敬酒时,便举起酒杯,作势一碰,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嘴角保持着两头尖尖向上翘的弧度,嘴里还要发出嘿嘿的两声干笑。而章胖子绝不计较,仰头一倒,酒杯中即刻见了底,按照惯例,他还要骂上一句,“娘你妈妈瘪。”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等待下一个对手的挑战。叶冬的酒量已经算不错的了,可是直到今天遇到章胖子,他才相信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T175次列车像一条扭曲的大蛇,在晋西北的崇山峻岭间蜿蜒前行。过了吕梁没多久,山势顿时收敛,铁道两旁的山峰不再陡峭,变成了峁状的山丘,好像一座座巨大的坟包,只不过它里面埋葬的不是什么君王圣哲,而是几番沧海变换的历史年轮。有歌云,“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此言谬矣。此处便是山无棱角,但是天地不合,不单不合,反而被砍斫、撕裂成碎片。山包之间沟壑纵横,就像是一道道深刻的刀口,被撕裂开,露出鲜血淋淋的皮肉。
T175次列车就要进入陕北高原丘陵地带了,绥德近在眼前。烈山眺望着窗外,窗外的夜色如墨,不见半点星光、月光。车厢里的灯光映在玻璃窗上,使整面车窗变成了一面镜子,将他身后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其实此刻正值六月中旬,虽然夏至未至,但是这个时间还应该处于黄昏的暮色之中,是黑暗与光明交错的最后一瞬间。可是今天,很明显,黑暗来的太早了一点。全安已经回他的车厢去了,程慕在卖弄了一手之后,也像幽灵一样的消失了。只剩下烈山和罗烈两个人坐在包厢门口的椅子上,无言以对,执手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