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种民称呼老刘为大兄弟,这既让老刘受宠若惊,又让他深感不可思议。
黎种民放下筷子,这才解释给他听,“我比叶冬他爹小三岁,比你大不过十来岁,称呼你一声兄弟,并不过分。”
老刘愣住,半天才缓过神来,“噢,原来是这样,我说他们老笑什么呢,敢情原因在这。不过,说实话,您老长得确实比较诗情画意,像是神话故事里的老神仙。我和老叶兄弟相论,您叫我一声大兄弟,我实心实意地领受了。不过,我现在和叶冬他们又混成哥们了,还是随他们,也叫您大爷吧。再说,在咱们老北京,大爷这个词,含义很广泛,搁早先,管德高望重的人也尊称大爷;还有像家里的长兄啊,江湖中的大哥啊,也可以叫大爷。另外,隋老是我的师父,按辈分,您和我老师平辈论交,我也该叫您一声大爷,您说是吧。黎大爷!”
老刘的这一通大爷论,说的合情合理,情真意切。黎种民点头不已,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热菜一道接着一道地上,黎种民不喝酒,只是挑好吃的,不停地往嘴里送,而且入口之前,必先放在清水中涮一涮。
老刘好奇地问:“黎大爷,您这是演的哪一出啊,酒不喝,我想这烟恐怕您也不抽,而且这些重口味的菜都要涮着吃,那不就没味了吗?”
黎种民一边吃一边回答:“哎,你们不知道,我受过伤,肺、食道、气管都烧坏了,受不得刺激。现在就是苟延残喘,说不定哪天就蹬腿闭眼了,能吃一口是一口吧!”
黎大爷说的轻松,但是在坐的各位都不由得一阵难过。这得是受到多大的伤害,才会变成这副模样。一个五十五岁的男人,说年轻有点夸张,但是绝对谈不上老。可是看眼前的黎种民,脊背已驼,佝偻成大虾米一样;走起路来拖泥带水;说话的声音嘶哑粗糙;整个相貌枯黄黑瘦,给别人完全是风烛残年的感觉,哪里还有一点生命的活力。
叶冬由此又想到了父亲,情绪一阵低落,垂下眼帘,眼角泛出泪光。黎种民头不抬,可众人的神色早在他的眼中,他遂放下筷子,用已经油渍麻花的黑毛巾又抹了一把嘴,才开口说道:“叶冬啊,你不要伤心,听我道来!我与老叶相交三十余载,虽然不常见面,但肝胆相照、引为知己。那日,我听隋老对我讲,说你父莫名失踪,音讯杳无。我心中自然着急,也想尽绵薄之力帮帮你们。可是你们看看现在的我,虽然刚过暮年,却已尸位素餐。岂不说你们为了找到老叶要辗转奔波,即便就是守在这一城一地,恐怕我的精力也是难以为继。讲不得,也许还要搭上我这条老命。我死虽不足惜,但就怕误导了你们,这岂不是害人不浅!因此,我抱定置身事外的态度,这并非无情,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哎——”
黎种民长叹一声,满脸愁苦的表情,呆呆不语。老刘本就古道热肠,又见黎大爷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也陪着长吁短叹。
叶冬强忍住眼里的泪花,低声说:“黎大爷,您说怕误导了我们,这话是何意?难道对于我父亲的失踪,您还有别的猜测!黎大爷,我恳求您,就帮帮我吧。我是您的晚辈,您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您就忍心看着我们父子骨肉离散,父不能颐享天年,子不能床前尽孝!更何况,隋老已将我们托付于您,您难道想食言而肥,弃朋友道义于不顾!”
烈山神色凝重,不住地点头,这才是那个一身赤诚的叶冬。黎种民大受感动,神色已不如之前那么从容,就见他脸上一阵抽搐,那张脸显得格外的狰狞,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好吧,我答应你们帮忙就是了。把这把老骨头送给你们了。”
说完,他朝老刘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给我支烟吧!”
老刘忙掏出烟卷,递到黎大爷的手里,并且迅速点燃。黎种民深吸一口,随即大声地咳嗽起来,可咳罢,他又猛吸了一口,这回没有下咽,只在口腔里打了一个转,就吐了出来。
众人默默地看着他吸烟,直到一支烟几乎抽尽,又被他死死的捻灭,才又说话:“‘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东风吹遍原野,但无言,红绿自纷纷。花月流连醉客,江山憔悴醒人。龙蛇一曲一还伸,未信丧斯文。复上古淳风,先王大典,不贵经纶。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下洗嚣尘。鼓舞五华鸑鷟,讴歌一角麒麟。’”
黎种民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神色肃穆,语气中带着悲凉。众人听罢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黎种民接着讲道:“这首词是元代的一位大家,刘秉忠所作。你们不一定听说过,我的话就要从这里讲起。刘秉忠是祖居东北的汉人,他家最初为辽国的臣属,大金灭契丹,辽国西迁,从他祖父开始又为大金效力,曾官至邢州节度副使之职。后来,蒙古乞颜部在漠北兴起,统一了蒙古诸部,并在漠北建立了强大的蒙古帝国。之后,成吉思汗带领他的蒙古铁骑征伐四方,开疆裂土。其中,四杰之一的木华黎统领大军,征讨金国。1220年,木华黎攻陷邢州,刘秉忠的父亲——刘润投降了蒙古,被封为邢州都统。十三岁的时候,刘秉忠就被送入木华黎的都元帅府读书,其实根本不是去读书,而是作为质子,也就是人质,扣押在那里。十七岁的时候,刘秉忠在他父亲的荫护之下,当上了邢台节度使府令史,成为了一名有闲有钱的文职官员。但是没多久,他就开始厌倦了这种生活,放弃了这份刀笔吏的工作,隐居到武安山中,拜入全真门下,一心修道求仙。后来他又被天宁寺名僧虚照禅师收为弟子,法名子聪。再后来,这师徒二人跑到了云中的南堂寺,置身红尘之外,再不出世。那么,他们隐居在南堂寺里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你们肯定猜不到!原来,他们来到这里,并非只因厌倦红尘俗世,而是另有所图,他们在一起精研天文、阴阳术数之道,诡异吧!明明是和尚,却不参禅,反而修真。1247年,名僧海云禅师奉召赶往漠北,拜见忽必烈,途经云中。在虚照禅师强烈的请求下,他把刘秉忠也带到了忽必烈的封地,被引荐给还未继承大统之位御弟。这件事在《元史》中,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记录,‘岁甲辰,帝在潜邸,思大有为于天下,延藩府旧臣及四方文学之士,问以治道’。岁甲辰即是公元1244年,在这次征召中,刘秉忠深得元世祖的赏识,收留在潜邸,作为书记,他成为忽必烈身边最早的一批汉人谋士。可以说是他勾画蓝图、出谋划策,帮助忽必烈建立了大元帝国,居功至伟。刘秉忠此人深谙释、道、儒要义,集三家学术于一身,特别是道教,他精研《易经》及邵康节的《经世书》,深谙‘天文、地理、律历、三式六壬遁甲之属’。1256年,他奉忽必烈之命,选择龙飞之地建都,他相中了恒州滦水以北的龙岗,修建开平城。民间还流传过关于他的‘借地于龙,立铁幡镇之’的传说。元人中还盛传他通晓秘术,会撒豆成兵、役使鬼神。到至元十一年秋八月,也就是1274年的初秋,在上都附近的南屏山,‘秉忠无疾端坐而卒’,卒年五十九岁。在《元史?刘秉忠传》里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引起了后人的注意,话是元世祖忽必烈听闻他死后有感而发的,原文是这样写的:‘秉忠事朕三十余年,小心慎密,不避艰险,言无隐情。其阴阳术数之精,占事知来,若合符契,惟朕知之,他人莫得闻也。’在这段话里,隐含了大量的信息,让人不得不产生联想。其一,言无隐情,还深谙阴阳术数之精,占事知来,若合符契,并且惟朕知之,他人不得闻也。这件事当指法不传六耳之事,可是‘天子无家事’之说自古有之,是什么事只能让天子一人知晓,而不能宣于庙堂之上呢?我们若以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中的分析来看,元人粗豪,不通汉语,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识得汉字,所以其政治统治一塌糊涂。可见,在这样的族群中,除了生死大事,一切皆可共享,皆可言之。那么由此说来,刘秉忠很可能参与到事关蒙元兴衰的生死大事之中。其二,元人信萨满,后来信藏教,于道教而言,只能说是将信将疑,对其笼络之意更甚,借重之事颇少,恐怕这是出于权谋。那么,忽必烈有什么必须要倚重阴阳术数之学的呢?这两个疑点互为印证,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忽必烈所言之事必和蒙元帝国的兴衰有关,而且必须要用道教的手段来印证和考量,这才是法不传六耳的国家机密,此秘密直指乞颜部秘葬之谜——起辇谷的所在。此外,关于刘秉忠之死,还有三大不解之处:第一个不解是,他死亡的地点在上都附近的南屏山,元上都开平府位于今天的锡林郭勒盟的东北部,据《刘秉忠传》记录,南屏山就在左近,有人考证,应该为锡林郭勒草原南端,阴山山脉东侧的山峰。但是我不同意这种说法,阴山山脉东段为大马群山,再往东就是燕山山脉,往南就是太行山脉,此地也就是张北地区。在这一带的山峰之中,从古至今,就没有一座以南屏为名的山。第二个,既然刘秉忠为朝廷的栋梁,肱骨之臣,又如何年仅五十九岁,便无疾端坐而终,这难道不令人生疑吗?一位醉心于名利的人,苦苦奋斗三十年,怎么会突然大彻大悟?还非要以死明志不可?难道他就不能归隐山中,安享天年?所以,最合理的推断应该是他杀。这个意思我表达的也许不准确,应该是别人逼他死或者赐他死!否则,实在难以想象他为什么要死的如此决绝。至少我做不到,想死都死不了。而且,如果你们熟读元明历史,就会发现,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绝不是唯一的一个特例。在他之后,接二连三,铁冠道人张贞常,灵应宫的席应真,协助朱元璋天下一统的刘基,帮助朱棣发动靖难之役的姚广孝,他们不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人间,便是下场凄惨、身败名裂。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精研释、道、儒三派学说,学贯东西,集天下学问之大成于一身。所以,这些事情的出现不得不让人可发一问——他们到底得罪了谁?为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从以上诸人的时间跨度来看,他们为当时所不容,应该是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以致于被人构陷。第三个疑问是民间传闻,说大明嘉靖年间,刘秉忠的墓被盗,在墓中发现了墓壁上有石刻的‘秉忠遗训’,写着‘发冢者,李淮也’六个字。事情传到了官府,按名拿人,果然不假。这个故事不论真假,只有三种可能,但是只会推论出同一个结论。第一种可能,刘秉忠这个人非常幽默,爱开玩笑。但是疑问随之而来,他既然能预知后事,放着那么多关系家国天下的大事不写,他为什么偏偏不放过这个李淮。即便是怕泄露天机,遭到天谴,刘秉忠完全可以效法古人,写几首《馒头歌》、《牛前课》、《点头图》、《月季诗》、《阴阳一统歌》~~~,怎么能开这么一个味如嚼蜡的玩笑呢!第二,也有一种可能是后人造了假,而且造假水平极高,足以乱真。假托‘秉忠遗训’,构陷他人。单就造假者这份心机来言,用心何其歹毒。想来此人和李淮必有不共戴天之仇。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一切都是写书人杜撰的,这样的人历史上确实也有过。叶冬,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