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和烈山向黎种民告辞,垂头丧气地离开简易房。烈山抬手腕看表,已经到了下午三点。此时红日偏西,骄阳依旧似火,顷刻间便把他们二人在简易房中沾染的晦气一扫而光。
那丑女人见到他们告辞出来,一脸的不屑表情,用一把笤帚扫着裤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什么东西,跑母们这撒野来了,也不瞧瞧姑奶奶是谁?瞧这一腿的烂泥,我掸,我掸死你!”
叶冬忍无可忍,眼看就要爆发。
烈山一把抱住他,低声耳语:“我知道你肚子里有邪火,用不着拿她撒气,不值得。”
叶冬梗着脖子,瞪了那女人一眼,愤愤而去。
二人刚走到简易房的尽头,就听身后传来了砂纸般的声音,“你们俩等等!”是黎种民的声音。
叶冬和烈山心头一喜,忙回头望去,只道他回心转意。就见他夹着一个黑色革包,手里拎着一根木棍,趿拉着鞋,唧唧索索地跟了出来。
叶冬问:“黎大爷,您有何指教?”
黎种民一边撵上来,一边大声地说:“指教?嘿嘿,我可不敢当!这里的路不好走,我知道一条近道,可以把你们送出去!”
叶冬、烈山同时深感失望,只恨这黎大爷胆小怕事,又怨隋老所托非人。叶冬心中恼怒,再不愿和这位老人家有丝毫瓜葛,面无表情地谢绝道:“黎大爷,道再难走,也是我们自己选的。不劳您老费心啦!”
黎种民并不止步,眼睛中狡黠的目光一闪而过,又说:“我也不单是为了送你们,我也该干点革命工作去了。眼看就快到下班时间了,我得找个路口要钱去!”
叶冬和烈山一下子都给气乐了,都没想到,黎种民竟以此为生。
叶冬好奇地问:“您守哪个路口啊?”
黎种民回答:“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今天我打算去大柳树那边,那的饭馆多。”
那丑女人又不阴不阳地骂道:“臭要饭的!早晚被车撞死!”
叶冬真急了,大骂:“你别没事找事啊,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还上脸了!”
这下子可惹翻了那个泼妇,她叉着腰就开始骂大街。
黎种民连忙道歉:“他婶,他们都是孩子,不懂事,您全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啦,算了吧!”
泼妇啐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老不死的。”
叶冬还要还击,黎种民忙一手拉住一个,拖着他们快步离开,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赔着不是。
就在这个时候,烈山的手机铃声响起。是罗烈打过来的,告诉他们一切OK,随时可以过来。让这件事一岔,叶冬才没有再搭理那个女人。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了城中村,黎种民并不老于世故,也无寒暄告辞,便一个人夹着包、拄着棍儿,朝大柳树旧货市场方向走去。
叶冬他们二人一无后顾之忧,二来无事可做,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也跟在黎种民的身后亦步亦趋。黎种民的这两步走绝对很另类,外八字,罗圈腿,身体佝偻成一只大虾米的形状,他的脚丫子似乎总离不开地面,发出嚓嚓的脚步声,拖地而行。而他的脑袋却像一只拨浪鼓,东摇西晃,一双不大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叶冬跟在他身后,大声地说:“黎大爷,您这样可不行啊,那些要钱的人都得眼神木讷,不兴乱瞟乱看的,给人不忠厚的感觉!”
黎种民声音沙哑地回敬道:“你们两个坏小子还跟着我干什么?这会耽误我的事,知道吗?小叶子,我可告诉你,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给你买过糖吃,你不兴这么没大没小的。”
“得了吧,黎大爷,您还好意思提我小时候,我父亲白交了您这个朋友,见死不救。”
“嘿——,你这个小混蛋儿,不像你爹那么忠厚。你这是随谁啊?”
“黎大爷,我随谁都行,肯定不随您,我可没有您那副铁石心肠。”
烈山在旁边跟着,忍俊不住想笑,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叶冬还有这么顽皮的一面。在烈山的心中,叶冬并不算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至少他没有老刘那种信口开河的恶习。
黎种民让叶冬连损再挖苦,一脸的无奈,索性一屁股坐在一家饭馆门口的台阶上不走了。叶冬叉着腰,望着他,也拿他没有办法。就在他们骑虎难下之际,饭馆里走出来一位女服务员,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不少的折箩,全是肉,最上面还有两个小馒头,递给了黎种民。
那女服务员大声地喊话,生恐他听不到似的,“大爷,我们这刚开门,您到别的地方去坐吧!这个给您。”
黎种民接过塑料袋,答应着:“行嘞,姑娘!你让我喘口气,我马上就走。”
女服务员转身回去。
叶冬笑着说:“黎大爷,这么着吧,您要是答应帮我们,我就请您吃饭!”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你小子省省吧。”
叶冬想不到这老头还会拽文,又嬉皮笑脸地商量道:“黎大爷,您别计较,我说错话了。您不帮我们,我也请您吃饭,地方您挑,随时恭候!”
黎种民斜楞着眼睛盯着叶冬,半天,才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又拍拍屁股上的土,抹头转身就进了饭馆的门。饭馆刚开始营业,好多服务员都在吃饭,刚才送给黎种民馒头的那个姑娘一眼瞧见他进来,连忙跑过来,拦住,大声地说:“大爷,不是给您饭了吗,您怎么还进来了?这要是让我们老板看见,又该扣我工资了。”
黎种民解释道:“姑娘啊,我花钱吃饭。你别怕,一准有人给钱。”
就在他穷对付的同时,何烈山和叶冬也前后脚跟了进来,站在老人的身后。那服务员这才将信将疑地把他们让到一张桌前。
叶冬没有坐下,吩咐服务员:“找个包间,我们吃的时间很长,不想影响别人。”
服务员忙把他们领到一间促狭的包间里坐下,又沏茶倒水,送上菜单。
叶冬把菜单推到黎种民的面前,说:“黎大爷,您上眼,随便点!”
黎种民也不客气,翻开菜单。这是一家川菜馆子,以烤鱼为主,别看黎大爷混的很落魄,但是从点菜就能看得出来,这位老同志年轻的时候也不含糊,是个经过见过的主儿。
“姑娘啊,来条鲶鱼,越大越好,要麻辣味的,炒料的时候要多放牛油和麻椒,你可记住啦!土豆片、木耳、黄花菜、油豆皮各来一份~~~”
叶冬打断黎种民的话:“黎大爷,黄花菜塞牙,怕您不好嚼,您还是换个别的吧!”
“边去啊,小子,我比你爹还小三岁呢,怎么就嚼不动了!”
烈山和叶冬闻言大吃一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暗自奇怪。真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一直以为这个黎种民怎么着也得有个七、八十岁了,谁承想,才五十五岁,真不像。你说人家是怎么活得,能把自己摧残成这样!
黎种民盯着他们两个人,撇着嘴说:“怎么着?你们两个坏小子是不是说,嘿,瞧这个老家伙,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我告诉你们,岁月催人老,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知道吗!”
烈山哑然失笑。
黎大爷接着点菜:“芥末鸭掌、棒棒鸡丝,再来一盘老醋花生米。热菜你给搭配着点,不能光吃肉,得来点菜,荤素搭配,健康开胃。我要一个毛血旺,来一盘梅干菜扣肉,再来一份香辣猪蹄~~~”
叶冬笑着说:“黎大爷,您不是要点青菜吗,怎么还是肉啊?您不怕吃成脂肪肝?这些菜可都是硬菜,能扛事,您的胃受得了吗?”
“臭小子,心疼钱了吧,我还没有点完呢!姑娘,你给我来一个青菜,要麻婆豆腐吧!”
黎种民话音未落,叶冬便把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半天,而后狂笑不已。服务员也没见识过这个,也笑得直不起腰来。
黎种民一本正经,不解地问:“你们笑什么呀,笑什么呀?你要是后悔了,咱这饭不吃也罢。”说着就要起身离席。
叶冬连忙拉住他,又扶他坐下,安慰道:“我请,我请,我就是笑您,豆腐怎么成青菜了。”
黎种民装疯卖傻地说:“对啊,青菜豆腐,青菜豆腐嘛。就你小子事多,姑娘,你再给我拿三碗白开水来。”
服务员笑着出去,没多久,就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何烈山出去给老刘打电话,过了半天才回来,轻声对叶冬说:“老刘没事,他爸找人把他给保出来了,正等着咱们的消息呢。他说他就在紫竹桥香格里拉附近,我告诉他咱们在这吃饭,他说马上就到。”
叶冬点头。又把注意力转到黎种民的身上。
叶冬问:“黎大爷,您喝酒吗?”
“不喝,叶冬啊,这个称呼你得改改。比你爹大的,你叫大爷没问题,我比你爹小,论理你该叫我叔儿。”
叶冬朝包厢门外大喊:“服务员,来一瓶红星二锅头,五十六度的啊。”又转过头对着黎种民说:“黎大爷,您看着可比我父亲苍老多了,说您七十了,准有人信。我要是叫您叔,就怕影响了您的声誉。还是叫大爷吧,亲切。”
黎种民没搭理他,眼睛盯住刚上桌的凉菜不放,又用黑乎乎的手抄起筷子,哆哆嗦嗦地夹起一只鸭掌,放到眼前的清水中涮了涮,然后才一口吞下,接着,他的嘴里一阵大嚼。叶冬又要开腔,烈山知道这是叶冬和黎种民杠上了,非要让老头答应帮忙不可,反正自己不善言辞,乐得坐山观虎斗。
就听叶冬说:“黎大爷,您手边不是有人家给您上的热毛巾吗?您不洗手也罢,擦擦总行吧?您看您的手,多不卫生啊。当心吃坏了肚子,我还得带您去瞧病。”
黎种民还是没有搭理他,又夹起一筷子红油鸡丝,在清水中涮了涮,又塞进嘴里。然后,他才看了看手边的热毛巾,拿起来在嘴上攒了攒。瞬间,那雪白的毛巾上一片油渍麻花,还印出了五根黑手指印。叶冬无奈地摇头,特意把菜盘推到他的面前。
黎种民吞下这口鸡丝,才对叶冬说:“小混蛋儿,你就缺德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么油嘴滑舌,不就是因为心里着急,又因急而生恨吗?你别拿卫不卫生说事,想当初,我和你爹曾经被困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就差喝尿了。你懂什么,得失我命,关你屁事!”
叶冬神色稍敛,也不敢太过造次,这里毕竟掺杂着父亲和隋慕柏两位的交情在里面,他只好收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个大嗓门在大堂里吵吵。叶冬一听就知道,这是老刘到了。接着,包厢门被打开,一阵热风吹了进来。
然后,就听到了老刘的话音,“嚯,这是什么味啊,你们还关着门,快散散吧。”老刘进门,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黎种民,深感自己说话冒失,连忙闭嘴。
他讪讪地坐在烈山的下垂手,又侧过身问道:“这位是谁啊?好强大的气场啊!”他虽然是小声嘀咕,但是在坐的人都听到了。
叶冬忙站起来给他介绍。当老刘听到眼前这位其貌不扬,颇像丐帮长老一样的老者便是黎种民的时候,他立刻显出了老辣的城府,他并没有以貌取人,毕恭毕敬地站起身,礼貌地给老人鞠了一个躬,然后说:“黎老,您好,身体还硬朗啊!”
叶冬哈哈大笑,烈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刘一脸疑惑表情,问:“怎么了?你们笑什么?我哪又说错了?”
“你没错,我们是很少看见你如此懂礼貌。”叶冬忙做解释。
老刘见桌上有酒,连忙欠身拿起酒瓶,抄起一只空杯子,给黎种民倒了满满的一杯白酒,客气地放到老头的面前,“黎老,请您喝酒,我敬您,祝您长生不老,永远健康!”
黎种民微笑着点头,示意他坐下讲话。可是酒摆在面前,连碰的意思都没有。
叶冬劝道:“黎大爷,我这个朋友敬您酒呢,您倒是说句话呀,怎么光顾着吃啊。”
没等黎种民说话,老刘厉声呵斥道:“我说小叶,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能和老辈人这样说话吗?要讲礼数。不是我批评你,今天你点的这都是什么菜啊,全是肉,太荤了,老人不适合吃这些。你快让服务员都给我撤了!听见没?”
说着,他又转向黎种民,和蔼地说道:“黎老,咱重新点,我请您,咱们吃点素的,对您的健康有好处。”
叶冬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这下更笑得老刘狐疑满腹,他低头从头到脚审视自己一遍,又问烈山:“他笑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别理他,他今天犯病了。”烈山安慰道。
黎种民终于开口了,“大兄弟啊,你别怨叶冬,这些个菜都是我点的,怕是不合你的胃口吧?多包涵啊!”
老刘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大兄弟,我怎么敢当,您老这不是折煞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