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敲响房门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开门的竟然是隋五。叶冬愣了一下,呆在门口。
老刘则显得满不在乎,好像昨夜并没有和他交恶,笑着打招呼道:“老五,你来的真早,刚才你连招呼都没打就闪人了,这有点不仗义啊!”
隋五有几分云淡风轻的表情,心中分明在得意,得意切齿之人终于自投罗网了。他冷笑着,揶揄道:“是啊,是有点不仗义,所以才特意赶到你们前头,就是想和你们说说清楚。”隋五既没有请三个人进屋,也没有关门谢客,只是横着肩膀挡在门口,和几个人对峙。
屋里传来了隋老的声音:“小五啊,是俊峰他们吧,你让他们进来吧!”
隋五在隋老这里乖得像一只小猫,不敢稍有违拗,连忙闪身,请三个人进门。隋老显然早起床了,此刻,正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如听取汇报的老干部的态度。香烟在慢慢地燃烧,整个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烈山有点惊讶,隋老平时从不吸烟,而且他老人家坐不惯那个沙发,说太软,四肢不受力,坐久了比站着还难受。烈山几次问过老人,为什么不换一换,每到这个时候,隋老就笑笑,说:“坐不惯,客人就不会死赖在这里了,随他去吧!”他这才晓得这套沙发的妙用。而此时,老人一反常态,这让他有点惶恐无措。
老人见三个年轻人进来,伸手让了让,请他们坐到面前的椅子上。烈山并不敢坐,垂手立在一边。隋五更像个保镖一样,凶巴巴站立在隋老的身后。叶冬的屁股刚挨上椅子,就忙不迭地取出背包中的拓纸,递到隋老的面前。
隋老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并没有伸手去接,示意叶冬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才缓缓地开口问道:“小五已经告诉我了,你们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老刘一看隋老的神色不对,知道他老人家平生最恨盗墓挖坟这类的事,就因为这个原因,有好几年把自己扫地出门。他知道干系重大,不敢马虎,连忙站起身解释:“老爷子,您误会了,那座古墓早在二十几前年就被盗过,我们得到的那幅地图就是从那里找到的。这次下去,我们就是为了查找一些线索,以便尽快找到老叶的下落。我们什么也没敢动。只是拓印了古墓的碑文,想请您老给过过目,看能不能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老人听到老刘的解释,这才轻轻地长叹一声,说道:“知道你们也是无奈之举,哎——,我是替你们担心啊,你们真以为盗墓掘坟是这么容易的吗?非也,非也!天地万物,造化灵气,各行其道,才能相安无事。生人有生人之果报,死人也有死人之荫护,擅越雷池,当心天谴!”
隋五没想到老人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本来是想求这尊大神给自己撑腰做主的,谁承想又是这个结局。他不忿地说:“大伯,您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隋老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扭头瞪了隋五一眼。隋五随即气馁,讪讪地闭口。
烈山悄悄退出客厅,从卧室推来轮椅,轻声对隋老说:“老爷子,您还是坐这个吧!”
隋老欠身,老刘和叶冬忙伸手相搀,把老爷子架到轮椅上。隋老才示意叶冬把拓纸递过去。
隋老带上眼镜,仔细地观看拓纸上的文字。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整个客厅里静得出奇。众人的目光都盯住他,随着老人家的表情变化一时喜来一时忧。过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老人才抬起头,长出一口气。随即摘下眼镜,将头向后一仰,闭目冥想。
老刘等了半晌,急不可待地问:“老爷子,您给讲讲吧!”
隋老睁开眼睛,反问道:“你们应该先给我讲讲,都看到什么了?”
于是,老刘一五一十地将亲身经历讲了一遍。烈山和叶冬又做了补充。老人随着他们的讲述,眉头紧锁。三个人足足讲了十多分钟,才告一段落。其实,老刘根本没有来得及仔细讲,时间也不允许,只是提纲挈领地概述一遍。
隋五听得心惊胆颤,追问:“后来那些虫子呢?”
老刘所问非所答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不叫上你了吧,你应该感谢我!”
隋五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隋慕柏将拓纸放到茶几上,不再吊几个人的胃口,开始讲述:“你们所得之物,是太明永乐年间都知监太监洪保的寿葬铭,由此可以确定你们所下的墓葬应该为洪保之墓。在寿葬铭中,已经清晰地写明:洪保,字志道,生于洪武三年十月二十五日,也就是1370年,祖居云南大理之太和县,祖父名洪长莲,父亲叫洪赐。直到洪武十五年,也就是1382年,傅有德、蓝玉、沐英发动‘平云南’之役,才‘以龄年来京师’,其年,洪保只有十三岁。从‘侍飞龙于潜邸’的描述来看,他早在靖难之役以前,就已经投身朱棣府内,以‘生俊美’,聪明伶俐,机智果断,深受朱棣赏识,从永乐元年便升任‘内承运库副使’之职。这里有一个问题,寿葬铭在这里写到‘蒙赐前名’,也就是说,洪保这个名字是朱棣所赐,应该不是他的本名,既然他本名不叫洪保,那他的原名叫作什么?他的祖父、父亲又为什么姓洪?这是一种巧合,还是另有玄机,不可考也。之后的经历,你们应该都比较清楚,以副使身份,乘槎泛海,七下西洋,抚谕诸番之国。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关注,永乐丙戌年,即是永乐四年,1406年,洪保曾经率领官军铁骑,陆行出使管绝、必力工瓦、拉萨、乌斯藏等国。加上史书中所记载的正统六年,1441年,洪保率船队再下西洋,如此算来,洪保一生之中前后共有九次出使西番诸国。在此期间,1433年,宣德八年,郑和死于古里。可以想见,洪保心灰意冷。于宣德九年,1434年,他请旨,在京师南郊牛首山南麓,祖堂寺左,修建东峰庵,也就是宁海寺——即洪保坟寺,前后共剃度三十六僧,守护这座正在修建的古墓。由此可见,洪保坟寺中必定珍藏着不少郑和船队的遗物。从这份寿葬铭的落款来看,立于‘宣德九年岁次甲寅孟冬六日’,这份寿葬铭应该是在洪保生前所写的,一定经过了他本人反复的斟酌。里面对于他的死和后期经历,没有更多的讲述。但从其中涉及到宁海寺的记录来看,从1434年开始,他就已经萌生退意,开始为身后事做打算了。”
隋老稍作喘息,接着娓娓道来:“这份寿葬铭的内容简单清晰,但是从里面可以发现若干问题:一,洪保赐名之谜;二,洪保陆路出使乌斯藏等国的时间和郑和船队一下西洋的时间重合,那么洪保当时到底在哪里?三,如果宁海寺仅仅只是一座普通的坟寺,何必要招募如此之多的亲信守护?这前后剃度的三十六僧,应该不单是洪保的家人,只可能是来自郑和船队的船员,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秘密,难以揣度;四,在寿葬铭中提到过,‘藏山隐海之灵物,沉沙陆栖之奇宝,指的是什么?既然连被误认为麒麟的长颈鹿都提及,为什么没有指明这些灵物奇宝到底为何物?五,洪保、郑和、杨庆三人都是来自平云南之役的战俘,如果真如寿葬铭所言,洪保身世清贫,怎么会搅进这场战争?那个时候,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以说,他的身世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隋老沉吟不语,停下了讲述。墙上的挂钟当当作响,众人抬头看去,时针指向了七点。不能再谈下去了。但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无数的问题期待着隋老来回答。
老刘急迫地追问:“老爷子,我们没有时间了,您说的这些我们都先记下来。您再给我们分析分析古墓里发生的事情吧?”
叶冬从包中掏出那支鹰骨笛,递到老人的手中。隋老用布满皱纹和老斑的手摩挲着鹰骨笛,接着说道:“释、道、儒、基督、******,其实都是用来开化民智,教化四方的载体。这些宗教派别若不依附权力,便不能传播海内,其中教义早昨是而今非,后人只能看到皮毛,怎知其最初的大道真义!基督赞天国,******信真主,佛教颂如来,儒家尊孔丘,说来说去,不过告诉你要‘安身听命,以求后世福报’罢了。而道教则不然,它从来不认为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反之,它明确地提出是无所不能的道,创造了世界,包括一切诸神。这里所说的道,是指‘眇茫之内,幽冥之外,生乎空洞,空洞之内,生乎太无,太无变而三气明焉~~~’其实说到底,就是指天地至化的规律。从某些方面来看,更像是西方的朴素的科学态度。但是即便是这么朴素的思想认知,最终也迷失在权力的漩涡中,衍生出许多逆天悖道的信仰,比如白日飞升、羽化成仙。相传,在道教所描述的人神混居的时代里,人类是可以通过自身的修炼,主要指仙丹妙药和气修的法门,也就是外丹、内丹的途径,从而达到不死的境界。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可悲的沉沦,而且古人乐此不疲,争相传诵,干宝的《搜神记》、刘向的《列仙传》,杜光庭的《墉城集仙录》等等都有记载。但是历史的真相是,从三代以后,特别是商、周以来,飞仙、羽化的事件再没有发生过。《道藏》中所传之奇迹,多是依靠内丹、外丹的炼形养神,从而尸解成仙的例证。《坟典》的佚失,让很多事情成谜,中间形成了一个断层,使自三代至秦汉时期的很多传闻都不能采信。从东汉末年,魏晋时期开始,道教风靡于世,流传下来的唯一永生之道全寄托于尸解之术。以我们后人的观点来看,从这一时期开始,‘道’由一种思想理论逐步蜕变成为一种类似于‘方术’的实用手段,这不得不说是从理想主义到实用主义的一种沉沦。在《道藏·云笈七签》中就有许多关于尸解术的记录,包括你们提到的‘太一守尸法’,‘鲍靓尸解法’,‘太一炼形法’,‘太极化遁法’等等。但依老朽之见,这座古墓中的铁索悬棺并不能用这种歪门邪道来解读,即便是陶弘景的幽馆,其悬棺之谜,也该另当他论。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二曜同光的出现和大墓倾斜的格局难道仅是自然现象的产物?我看未必,首先,二曜同光严格遵守着日月运行的规律,按照你们的观察,和地面成十五度左右的夹角,正处于黄道之上。《晋书·天文志》中记录,‘日有中道,月有九行。中道者,黄道,一曰光道。’又据《乙巳占》记录,‘黄道,日之所行也,半在赤道内,半在赤道外。与赤道东交于角五度稍弱,西交于奎十四度少强。’而你们判断二曜同光的高度大约在十五度左右,正符合这一记录。而日在月下这一表象,再结着古墓实际的走向,就可以判断太阳的位置位于西南偏西的方向,正是日落之时的景象;而此时,新月刚生,月面向西,开口背对太阳,也与实际情况相符。由此,就可以得出一个推论,此处的‘二曜同光’,要表明的是一个时间点,应该在每月初四之后,月半之前。”
隋老说到这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烈山,满含笑意地问:“烈山,为师点破了这一点之后,你是不是已然体会到其中的奥妙了!”
烈山连忙点头,又不好意思地摇头,嚅嗫半天才说:“师傅,请恕弟子鲁钝。我还有问题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