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者,解元、会元、状元也。
三元楼自然建在秋闱试院边上,沿着金陵最宽的大道望去,两地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左边一层,围墙高耸,恍若监狱,自是试院无疑。右边那座,形如宝塔。朱漆青瓦,斗角钩心。惹眼的是屋顶正中心放置一只用铁片制成的红羽绿尾的公鸡,偶尔有风,吹的原地打转。这三层的,自然是三元楼无疑了。这公鸡也是城中独有,据说过去一个从金陵走出去的官员所赠,意思呢,有人说是升冠发财许愿,有人说是司晨报晓明志,不一而足,莫衷一是。
夜色将临,三元楼上越来越热闹,公子携着佳人,婢子陪着小姐,赶考的同乡三五成群,卖甜食茶点野花的也都湊了进来,走动着往人堆里挤着,吆喝着。过去的说书摊子给撤掉了,换上桌凳,又能多摆上几桌。小楼里闹闹哄哄一片,有些豪客公子不乐意了,找来伙计,掏出些银两,自携着佳人去三楼状元楼雅室里品茗谈心去了。
还是二楼靠窗户的八仙桌上,白衣少女临窗坐着,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白芍,你说他会来吗?”
“你再叫我名字我就把你从这窗户扔出去。”白芍头也不回,目光在人群中游动,似乎在寻找什么,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来了。”
少年连忙把姿容一整,揉了揉面颊,摆出一副严肃冷淡的样子。接着慢悠悠的端着茶壶将茶汤倒入碗里,先端在鼻端深嗅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满脸沉醉的道:“果真是上好的龙井啊。”
“噗,你别这样子,我看得慎得慌,这是雨花茶,我刚才点的,幸亏人家还没来,来了听了这一出恐怕立马就走了。”
少年愣了愣:“他不上来干嘛?”
“他本来是要上来的,忽然在招牌底下站了一会。”
“此事妥了。”少年闻言面色一喜,点了点头,得意的道。
刘行三交了报名费,接了凭牌,道了声谢,走到院角的一棵树下坐着。因为下午少年那番话,因为最近发生在身边的很多事情,刘行三很介意这凭牌上的数字。
他双掌相合,黄木抛光的凭牌就在两掌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放平凭牌,上面那只遮挡的手掌缓缓下滑。
最先露出来的是右上位置一点长竖起笔的凹陷,从一到十中,唯有一个字在这个位置会有落笔。他紧张的神色一松,加快速度,果然是一个“肆”字。
刘行三松了口气,微笑起来,手掌继续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动。
接着是“佰”,又接着是“肆”,然后是一个“拾”字。
到最后一个字了。刘行三神色又紧张起来,直道看到仍是偏左的位置上最先露出来一点。
他把手一掀,呸了一声:“嘿,差点遭了那小兔崽子的道,看那姑娘,这么好看的人儿,居然也干这种勾当,城里人真可怕!”
“刘行三,刘行三!”正在这时,报名处一个青衣管事跑了出来,看他蹲坐在那里傻笑,连忙边走边喊到:“拿错了,拿错了,刘行三,你的牌子,不是四百四十四,是三百三十三。”
刘行三正搓牌起劲,听到这话,愣了一愣:“啥?”
刘行三手里拿着刻着“叁佰叁拾叁”的牌子,脸色郁闷,一步步从试院里走了出来,穿过人来人往的长街。站在三元楼底下。“三元楼的名字里也有个三,连中三元,那不知道三元和自己有缘分没。”
倒不是犹豫,他在想,自己能掏出多少钱为了这一卦。
马匹租的最便宜的驽马,吃的是高粱窝窝头,他家本无余财,若非,若非是两位哥哥的抚恤,恐怕连驽马也骑不上。正思忖间,忽然记得那少年临走前的话里除了钱财隐约还有前程二字,他一咬牙,踏上了楼梯。
刘行三拘谨的坐在少年的对面,不敢说话。
少年端茶不饮,只是一个劲的拿鼻子嗅着,偶尔露出沉醉的神色,不知是因为茶香,还是喜爱刘行三那这令人愉悦的尴尬的沉默。
“啊。。。上好的雨花茶啊,一杯一两银子。”
“师傅,点菜吧,想吃什么随便点,有人付账的。”少年扭过头去,对白芍眨了眨眼睛。
白芍无奈一笑,招来伙计,一连点了六个清淡的小菜,然后转头问刘行三:“喝酒么?”
刘行三脸一红,连连摆手,又迟疑了一下:“喝点也可以?”
“那就来三坛状元红吧。”听到状元红三字,刘行三面色一喜,露出感激的神色,少年却微微苦笑。
伙计先拿了酒来,白芍拍开封泥,一人递去一坛,而后自斟自饮。
少年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略微抿了一口才慢悠悠的道:“三者,变化之数也。”
“古谓三生万物,即为此意。又有三人成虎,语不传六耳之说。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头六臂等等。诸多词汇,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三者,变化之数也。”少年目光灼灼盯着刘行三。
“那这是凶是吉?”刘行三听不太明白,只能眼巴巴的望着那绿衣少年。
“若不出所料,阁下今年年龄乃是七三之数?”
刘行三连连点头。
这时候,店小二端着托盘从楼下上来了,一一把饭菜程放在桌面上,道了一声客观慢用,便又下楼去了。
白玉苦瓜,麻婆豆腐,梅菜扣肉,炝莲白,一碟子花生米,还有一小盆虾仁紫菜汤,都是十分家常的菜式。少年不满意的皱了皱眉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挑了一片白玉苦瓜,在口中咀嚼着,叹息了一下:“阁下从今年开始,恐怕每三年就有一大劫,度过了,雨过天晴,度不过,一条命说完恐怕就完了。”
“今年,今年我的父母兄弟皆死于祸患,莫非就是因为如此吗。。。”刘行三浑身僵硬,艰难的道。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有些怜悯的道:“这不是第一劫,反而是劫难的引子。”
刘行三想起这段时前种种事情,面容一惨,忽的从座位上下来,前襟一撩,就欲下拜,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跪不下去,诧异的站了起来。
白芍轻轻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何能为求苟全卑躬屈膝呢。何况他比你小不少,这一跪下去他会折寿的。”
刘行三脸一红,惭愧道:“是我一时冲动了。”
少年也道:“快坐下来,我还没说完呢。”见刘行三平息下来,才开口:“自古福祸相依,若能度过劫数,其后也能得到一般人难有的福源,不过以你的命格和智慧,怕连这第一劫也度不过去的。”
“那?那先生既然约我今夜到此,定有有什么解法吧?”刘行三试探着问。
少年转头,目光望向身旁的白芍,白芍却鲜有的把眉头蹙了起来,她也喜欢吃苦瓜,挑了一片放在嘴中,觉得盐加多了,火候也有些过了,那份清苦不那么喜人,于是眉头就蹙得更紧。但她一直没有说话,目光又望向了紫菜汤中的虾仁。
少年笑眯眯的挑了一粒虾仁放在白芍的碗里,说道:“好好吃饭,师傅你放心吧。”
白芍隐约点了点头,但眉头还是蹙着,放不开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我今日助你,不知来日我会遭遇什么,只求若有相遇,希望阁下到时不要忘记便可。”少年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刘行三,瞟了白芍一眼,又自埋头吃饭喝酒。
八月十八,秋阳尤骄。
秋闱试院,乡试第三场,正考试途中。
忽得一声锣响,考官下场喊道:“列位考生,就此停笔。”
有老有少,一群无精打采的学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找到各自同伴,略微问询一下,便相互搀扶向院外走去。
刘行三也在其中。他故意落后了一步,走在了最后。也就目睹了整个过程。
一个大约四十岁瘦削的中年男子,和刘行三同一时间走出考场,打从考场出来,嘴里就一直念念叨叨,双眼通红。
“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我不想再考了,我真的不想再考了。”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走到一名守卫身前时,忽的就一把抽~出守卫的长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扭身,长刀横扫,守卫毫无防备,头颅立刻就飞了出去,身体却仍保持着站立姿态,鲜血像喷泉一样从颈部喷射而出。
他再出刀,出刀,出刀。
周围一片血泊,刘行三躲在考场内瑟瑟发抖。
他恍惚间看到,很多黑色的气,在那人身边聚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