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朱红轿子停在了云梦客栈门口。
掀开轿帘,一张十分苍老的面孔露了出来,香阵连忙前去搀扶。之前一直伴在身后的金发蓝眸少女却未出现,跟来的,反而是那个叫刘蕴的小厮。
老人先是朝天空看了看,一天蕴蓝片云也无,后又把目光望向了四周屋脊,微叹了口气,拍了拍香阵的胳膊:“姑娘,咱们走吧。”
三人遂进了客栈,上了二楼,推开客房,香阵连忙搬了条凳子放在床边,忽觉白蜡木凳子相比那衰微的老人太过粗劣,忍不住又在上面铺了层羊绒毯子。
老人苦笑摇头,将凳子挪了挪,坐了上去,便朝床上躺着的少女望去。
那少女,仿佛是睡着了,却也十分动人。
一张瓜子小脸,两靥生晕。琼鼻微翘,尤带玉色。
双眉却生得有些疏淡冷凄,眉头微微蹙起,想是外柔内刚之人。
老人也不察脉,摊开女子掌心,只见掌纹纤细零乱,如河道交错。
他暗叹一声,这才把手搭在女子左右手腕间,查了脉象,又辨了神色,后探出中食二指,指背在其额头上靠了靠,心中约莫明白了。
老人轻轻敲着床沿,忽然开口道:“刘蕴,来看看。”
刘蕴连忙走了过来,老头起身让出位置,过了半响,开口道:“如何?”
“因是壮火食气以致孤阳不生?”刘蕴沉吟片刻,有些不确定的道。
老人笑了笑:“备纸笔吧。”说罢扭头望向身侧那一直欲言又止的少女:“一定会醒过来的,只是时间长短问题,倒是得辛苦姑娘照料了。”
香阵终于松了口气,连忙问道:“那得多久能醒过来?”
“快则几日,多则数月,不过今冬过去,明年入夏前一定要醒来,否则,恐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老人接过纸笔,问道:“名字?”
香阵犹豫了一下,忽然拜倒,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滴落下来:“老爷爷,实不相瞒,我和我家小姐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我又不敢欺瞒您,只希望您能为我家小姐保守秘密。”
老人搁笔,伸手欲去搀扶,香阵连忙起身,擦干眼泪道:“小姐其实是桐州知府谢大人的独女,因把知府大人的一院菊花给拆了,所以偷跑出来的,后遇到一个算命先生,说是一路往北,结果路上,路上就。。。”香阵忽然想起醒来时那张纸条,啊的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人笑了笑,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谢某女”然后又道:“年龄呢?”
香阵愣了愣:“小姐今年刚满十五岁。”
老人点了点头,开起方来,不一会,递给刘蕴:“先试三剂,到时候给送过来。”
刘蕴点了点了,扶着老人,两人就要离开,香阵忽然想到什么,啊的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多谢您了,老爷子,您的诊金。”
老人点了点头,刘蕴接了银票看也不看,揣到兜里。两人就此起身,香阵连忙跟在身后送客。
三人来到客房外回廊,正下楼梯,忽然一男一女上来,那女子头戴一顶小皮帽,面容尚余一些婴儿肥,样子十分可爱。男子一身黑色道袍,腰悬长剑,却低着头,好似在想事情,走着走着,眼看就要撞上,女子连忙把他拽到一边道:“小莲,有人来了,小心点呀。”接着歉然的对三人一笑。
老人正回忆女子病情,听到这话,愣了愣,抬头看去,却见一黑衣少年正望着自己,那面容竟隐约有些熟悉,他穷搜脑海,忽然眼睛一亮,讶声道:“小莲?”
来者正是道莲静怡二人,他们吃过早饭,一路奔波也无游性,便自返回客栈休息,道莲想着白芍所授御剑法门,正欲回屋演练,被静怡一扯,忍不住抬头,却见到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头,隐约有些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来,听他呼唤自己名字,忍不住讶然道:“您是?”
老人笑了笑,将一边躲着的蓝衣少年扯了出来:“还认得这小子吧?”
道莲一愣,脑海灵光一现,脱口而出道:“这是刘瘟?您是五得先生?啊。。。您的样貌?”
道莲忽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不语,孤立半响,道了一声“得罪了。”便拉着静怡向楼上走去。
远远的,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声音:“小莲,晚上过来坐坐吗,老头子我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道莲脚步一个踉跄,被静怡扶住,却头也不回的入了客房内。
所谓五得,便是得天独厚,得时独爱,得趣得意,最后,却是得一孙女。
道莲趴在桌子上,两只手垫着下巴,呆呆的望着那斑驳不堪的茶杯,喃喃道“他就一个儿子,非要上沙场,死去了,担心孙女将来也类其父,干脆就将她送到了剑宗,谁知道那女子,练着练着,竟然有些超凡入圣起来,以十二岁稚龄,竟然拿一把长剑砸烂了整个青剑会,当时那风光啊。”道莲重重的叹了口气,目光中酸酸涩涩,有些奇妙:“我就是在那一年跟着她的,别人家的剑侍都跟着术宗传人屁股后面满世界乱跑,我却一直在仰望着她,站在她身后摇旗呐喊啊。”
静怡伸出手,在道莲脑袋上拍了几下以示抚慰,然后一脸认真道:“继续。”
道莲摇了摇头:“五得先生本来姓白,叫白正云,他曾以历年最佳成绩考入了太医院,不出几年,老医官自愧不如,告老还乡。五德先生以他智慧和记忆冠绝医林,所以一得叫得天独厚。二得呢,老人养生有道,昔年我见到他时,已经百岁有余,却童颜鹤发,动作灵活,看起来就像个小猴子一样。几代皇帝都死了,老头子还是独活着,所以皇帝们总觉得他有什么奇妙的本事,每每问起,老头子也推心置腹,教授养身之法,可惜却无一任帝王能活到他这般年岁。这便是二得,得时独爱。至于得趣得意,老人家该是喜欢医道的,治病救人,从心所欲,也就自然有此二得。至于最后一得,却是老来得孙女,然而有得必有失,先生一生孤苦,妻子活不过他,先一步去了,大儿子还未生育,便遭人暗杀,死的不明不白。留下一个小儿子,却不喜医道,反而立志报国戊边,终于留下一个小孙女给老头,在沙场上也死去了。老人苦中作乐,遂改了名字叫五德先生。”
静怡张大了嘴巴,一对晶莹的瞳子呆呆的注视着道莲,叹息道:“真可怜呀。”
道莲点了点头:“所谓五得,其实尽是自嘲之语,得天独厚自然得同僚所忌,得时独爱定会为君王所妒,得趣得意却一生束于医道,于官道不甚了了,故而长子遭暗算惨死。最后一得,孙女却上了剑山,鲜有回来,他遂收养了两个孤儿,一个姓刘,名蕴,一个无名无姓,老头也就让她姓白,名叫白芷。”他忽然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静怡沉默片刻,又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开口问道:“今晚?”
道莲摇头:“实在是无言以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