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窗门大开,一枚烛火不断在风中跳动,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老人坐在那那惯常坐的太师椅上,坐在那时常用于诊治病人的白蜡木长几的内面。
只是今夜,对面没有病人,甚至也没有人,空荡荡的只有沉沉夜幕。
这一只不停跳动的烛火,却显得屋内更加昏暗寂寞了。
长几之上,惯常用的纸笔,镇纸,脉枕,一律撤了下去,却多了四个木碟,每个碟子上各摆放了一些吃食:“一块干姜、几枚山楂、一颗雪花梨、和一小撮苦瓜干。”
老人夹了两片苦瓜干,放进茶杯里,掺上水,略微一搅合,盖上盖子焖住。忽觉闲坐无聊,拿其一根筷子敲起茶盖来道:“小苦瓜,人皆爱,是总有人唱苦尽甘来,却不知苦尽甘来辣又至。”
说罢,掀开茶杯盖,屋内苦香满溢,老者深嗅片刻,拿出一柄小刀,又削了一片干姜进去,随后笑道:“辣又至,呛得满眼泪汪汪,倒是好过一杯苦茶自凄凉。”
过了片刻,他轻抿了一口,又唱道:“满嘴辛辣满心狂,只为癫疯掩慌张,一城皆是酬恩客,唯我凄凉卧高岗。”说罢,取了一枚红艳艳的山楂,从中破成两半,去了核,又扔进杯子里。
他忽然眉头一皱,对门外喝道:“道莲!你要在外面呆到几时,欺负老头子我耳朵聋吗?”
窗外传来一声轻叹,道莲默然进屋,坐在了老者对面,一双眼睛盯着茶杯,神色变化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人道:“人这一生,酸、苦、辣,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要品尝,随时皆可。唯独这甜,却往往来之不易,而且常来时不觉,去时尤浓。”
他又削了一片梨子放入杯中,然后轻轻道:“这甜,就像糖水,水分越多,甜味就越淡薄,某一日,待杯中水都干了,杯子底下却满是糖渣,这时候,伸出指头蘸上一点,就觉甜得发腻了。”
道莲回想起往日种种,心中有些同感,忍不住轻点了点头。
老者微微一笑,轻轻将杯子推至道莲面前:“尝尝?”
道莲连忙摇头。
老人执意道:“让我泡茶的,这世上还没几个,你真的就不想尝尝?”
道莲无奈,接过茶杯,揭开盖子一嗅,眼里闪过短暂的迷茫。他轻轻抿了一口,咽了下去,又深深吸了口气,再叹息般的呼了出来。接着,放下茶杯,轻轻道:“这是您的茶,不是我的。”
道莲目光迷离,想着往日总总,想着出现在身边的男男女女,想着白芍,也想着刘行三,想着李书雪,也想着一直跟着自己身边那个好脾气又善良的小尼姑,忽然展颜一笑道:“这杯茶,辣苦多于甜酸,是您的,不是我的,我心中,其实还是很甜的。”
老者神色平淡,轻轻道:“你还太年轻,遇到的太少,精力却太多,甜一点,却是该这样的。”
道莲听罢,冷冷一笑,双手扶着桌子探出半个身子,冷冷的逼视着那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只是问心无愧而已,顶多怀念一下,不苦不酸不甜也不辣!”
老者神色一顿,覆向杯子的手,久久未有动作,他抬起头,目光凝视着那张有些狰狞的面孔,轻叹一声,按下道莲肩膀,道:“我亦问心无愧,是李红烛老糊涂罢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还妄想治世,真是鬼迷心窍。”
道莲冷冷道:“我师傅糊不糊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某人葬送了自己的独孙女,这才是真的糊涂!”
老人眉头一皱,一拍桌子,怒喝道:“道莲,你伤口上撒盐,莫要太过分了!”
道莲把头一拧,只将眼光看向窗外。
屋子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老头深深的喘息。
忽然门口传来敲门声,道莲扭头一看,却是一个蓝瞳少女探进头来,她轻轻敲了敲门,有些关切的望向老者,却没有开口。
老人挥了挥手,她便又退了出去。
“还记得这孩子吗?”老者道。
道莲沉默不语。
“芍儿上山那年,我收养了他们俩,刘蕴学得我一身医术,而白芷,却从小被我以珍药饲养,更修习上等内家心法,一身本事,虽比不上芍儿,却不相差太多,明年三月的青剑会,我已托剑宗为她报了名,到时候,至少也是前三之数。”
“你想说什么?”
“术宗传人,身边总得有个弟子才说得过去。白芷不论相貌本领,也都不会丢了身份。”
道莲毫不犹豫的道:“我拒绝。”
老者一愣:“为什么?”
道莲冷笑道:“平白无故送人给我,看来你还未死心?”
老者微微笑道:“其实一开始,我就是准备让白芷去做的,可惜芍儿不允,又争强好胜,你知道的,芍儿一旦想做什么,没有人拦得住她。也就只能顺水推舟,随她去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再将任何一个人牵扯进这件事里了。”道莲冷冷道。
“那你准备怎么办?做到一半的事情就这么放着?”老者眯着眼睛,嘴角带笑。
“不用你管!”
“我走了!”道莲看也不看老人,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出了里屋,忽然见到刚才探头的那个少女,正靠在墙边抽噎,眼泪一滴滴的从蓝色眸子里溢出。
道莲暗骂老头做事太过,心中不忍,待走到她身边时,忽然伸出双手将她两只嘴角向上轻轻一扯,扯出了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那一对天蓝色大眼镜愕然的看着他。
道莲笑道“别哭了,想想这死老头混得那么惨,自己肯定不会更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