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不起的是我,远朝,让你活在愧疚中的那些年,以为我死了的那些年,承受的苦痛。
但是远朝啊,你知不知道你当初逃跑时拉错的那个人,才是受伤最大的人。”
——田彩
我叫田彩,他是我的丈夫Jason,我们刚签了离婚协议书。这个男人背着我见了不知多少个女人,却一口咬定是我欺骗了他在先。
在法国留学之前,我经历了一场灾难,在一场恐怖袭击中,我当时的男朋友杨远朝抛弃了我,拉着那个一直暗恋他的姑娘的手逃离了。那时虽然在约会,但是我知道有个暗恋了他很多年的女孩刚刚与他擦肩而过,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刺激了我,我跟他闹着脾气,却没想到真正的灾难正在降临。
还没搞清状况还在生气的我,甩开了他的手,却发现整栋大厦已经乱成一团,等我定睛看到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拉着那个女孩的手,努力的向安全出口跑着,之后烟雾便遮住了我的视线。
这次伤害太深,不仅是容貌上的损伤,更是心理的。我像隐姓埋名一样去了另一个国家,断绝了跟他的一切联系。我一直沉浸在抑郁之中,加上修复容貌的治疗,让我自卑到不敢直面任何感情,甚至把自己伪装成了冰冷的视觉动物,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刻意的距离。
直到我遇见了Jason,这个自信开朗的男生,他告诉我人在灾难前做的决定并不只是代表内心真实的想法,而是秉着生命之重。是他慢慢把我从过去的阴影中拉了出来,四年的求学生涯结束之后,我跟他结婚了。
Jason是个事业心极重的人,爱面子,这点倒是很像中国人。我在那次事故中看到不少孩子被踩伤,他们柔软的生命实在是不堪一击,这导致我根本连抱都不敢抱孩子。我怕自己会不小心抱太紧伤到他们,我怕他们可爱的脸瞬间变得扭曲,我甚至怕一切弱小的动物。结婚三年后我们收养了一个女孩,漂亮得像个天使,但是每次我看到她,脑海里总会有个支离破碎的她的样子闪现。所以我很少抱这个孩子。
还有一件事是Jason一直不知道的,就是我的心理治疗并没有完全奏效,现在的我还是会做那个可怕的梦——
梦里的我甩开了杨远朝的手,他却猛然发现了那个女孩,而后决然地走过去拉起快被人群挤到角落的女孩。我被烟雾熏到睁不开眼睛,梦里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拉着女孩向前跑去。
梦里的他看着我离他越来越远,却还是选择那个女孩,梦里的他在生死关头想救的人不是他一直爱的我,而是一直爱着他的——安宁。
——
离开家后的我,一个人去酒吧喝到凌晨,刚坐下就听到外面下起来雷阵雨。我还在回忆那些和Jason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他把我像个公主一样宠着,不让我做一点家务,回忆他求婚时把整个房子铺满了鲜花。这个男人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却是解不开我心结的人。
我一点也不责怪他,能够这样容忍我,这世上应该就只有他一人了。我记得他忍着眼泪签完字的那一刻,那个眼神,是不舍而不是恨。我很感激他。
他想的没错,我想回国就是因为杨远朝。大概一年前的样子,有个女人联系到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安宁——当年杨远朝救的人。她说找我的初衷就是为了报恩,她没有得到远朝的爱,但不能眼睁睁看着远朝这样自责到崩溃后过一辈子。我不得不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为了方便照顾精神状态不好的远朝,在家人的阻止下嫁给了他,他们办过婚宴,但并没有领结婚证。
说实话,听到真相的那刻我忍不住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一直让我积攒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终于得到了释然。
我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我不是。
再后来我便劝说Jason回国,一年后的我,没想到再见到杨远朝竟然心疼到不行,也没想到最终我还是和Jason离婚了。
······
我喝得醉了又醒的时候,杨远朝开车把我接了回去。之前已经见了很多次,我看着他的身体康复的越来越好,确信他是想要我回到他身边的。
“远朝,我和Jason彻底完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要担心,有我在。”
我当时昏头昏脑地有些失控,用手扳过他的脸亲在了他唇上,他的脸上还挂着些雨水,摸着冰凉凉的。
“咔”地一声,汽车猛地停了下来。
我看见他震惊了的表情看着前方,顺着他的眼神,我看见车前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在大雨中淋着。
是安宁。
远朝不可置信地打开车门向她走去。
一头雾水的我也下了车,看着他们。
安宁对着远朝说了一些话,然后我看见远朝抱住了她,安宁却越来越失控地哭了起来,哭得跌坐在地上,大喊着:
“你骗我——你说过会好好照顾她的!!你骗我!你把我的孩子怎么了!你说啊!这是我的孩子啊——”
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又做了那个恐怖的梦,梦见远朝看着我,却拉着安宁走了的场景。我醒来,看见杨远朝就睡在我我旁边的小沙发上。这里是他的家。
“远朝。”我唤他,“是你吗?你一夜没睡?”
他慢慢转过脸来,一脸倦容,却依旧温柔很好看,他说:“啊,你醒了。我怕你醒来看不到人着急,就在这睡了。”
“那······安宁呢?”
他脸一沉,起身说:“她在她妈妈那里。”
“昨天,我看见她抱着一个孩子······”
“噢,那个,是啊,孩子生病了,她很急。是个亲戚家拜托照顾一天的。放心吧,已经被送去医院治疗了,安宁也去了。”
我的心思完全不在昨天的事情上。
还记得回来第一次见到杨远朝的时候,他还在医院,整个人瘦到不行,我很慢很慢地走进病房,坐在床边。安宁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瘦瘦小小的,这次见到她也是,她不说话,退到不远的地方削着苹果。
远朝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彩,你还活着。真好,我就知道。小彩,我对不起你。”
我当时只是故作镇定地说:“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好好养病。”
“安宁,你出去一下。”他说完这句话我有些惊讶,因为安宁就这么乖乖的出去了,不像他的妻子,倒是像一个佣人。包括之后对安宁的接触也发现,她就像是远朝身边的机器人,洗衣做饭烧菜样样都料理的周到,但是看着却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人,包括单独几次跟她聊天,哪怕我故意保持的距离,她也不在意不透露任何情绪。这个女人,在杨远朝身边,过得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杨远朝在已经失去了我的一切消息后,整天的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后来安宁来了,他在看到安宁的第一眼就愿意从房间出来了。他喊着:“小彩,你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对,没错,他把安宁一直叫做我的名字。就是在这期间,他们办了婚宴,安宁照顾了他很久很久。
在大一时远朝最怕提起的就是安宁的名字,因为这个女孩一直苦苦追了他很久,我们总爱拿这事开他玩笑。在我当时仅有的短暂印象里,安宁很瘦小的,她总是一个人,听别人说,班里的男孩子都很讨厌她,也欺负她,厌恶她的弱小和怪异,所以她没有什么朋友。她来我们学校找过几次远朝,每次都是送一些自己做的小手工小饰物和很奇怪的画,比如墙壁后面躲着玩游戏的不知名的小生物,长了蒲公英脑袋的少女等等,我对她的长相不深,但对那些画的印象极深。
远朝跟我在大一军训认识,很俗气的相遇,却发现对方的兴趣爱好完全与自己相投,对人生的的理想规划也不约而同的一致,在很多问题的见解上都能得到共识。很多时候我眼神飘向哪里他都能知道我要做的事情,那些小小默契变成我们之间的信任,依赖。
现在,我半倚在床上喝着远朝给我热好的牛奶,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前夫打了很多电话,我信号不好总是开了又断,于是我起身在家里找固定电话打给他。
电话接通,是Jason的声音:“彩,孩子失踪了。”
我穿上还没干透的衣服着急地准备出门,却发现房间从外面被锁起来了。远朝不在家,他是出门了吗?为什么他要锁门?怕我离开吗?
我徒劳的敲了几下,打电话给远朝却无人接听。女儿现在出事,我却没办法和Jason会和,我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突然,住卧的墙角有个人影晃动。我惊了一下,定睛一看,是安宁。
她就像当年那些怪画里奇怪生物,探着头,从墙角看去就像在玩捉迷藏。我一身冷汗,对她走去,问道:“安宁?你一直在房间里?你知道这个门怎么开吗?”
“门是我锁的。钥匙在这。”安宁边往厕所走着,把手里的钥匙扔进马桶,然后按冲水,小小的钥匙瞬间就不见了。
我冲进来跪下看着马桶,水面已经慢慢恢复平静。
我冲她大叫:“你有毛病啊?!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锁门?!”
她不说话,只是笑。
我更气急了,把她狠狠推倒:“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她慢慢扶墙站稳,掏出手机给我看。
照片上是我的孩子。孩子一团血肉模糊的样子被放在一个袋子里。我一下子吐了出来。那团恶心的快让我分不清的面孔,真的、居然就是我的孩子。
像是梦境里不断重复的画面在眼前展开,撕裂,乱七八糟狼藉一片。
“啊——”我尖叫出来,边往门口跑着边喊道:“你这个疯子!病得是你!你才是该住院接受精神治疗的人!”我使劲敲打着门,想着怎样才能逃离。
安宁看着我,一个人站着大笑了一会儿。然后她放慢语速说:
“别再叫了。你根本不关心孩子。因为你没有孩子。你只是想逃出这个房子。”
安宁坐在沙发上安静地说。
“坐下吧,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你知道吗?在你没回来前,远朝还是好好的,跟我一起,我们幸福地快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你,我们有个漂亮的孩子,女孩。这个房子里,满满都是我跟他的回忆,你住在这里,不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吗?你看看墙上的照片,你看看洗漱间的情侣牙刷,你看看我们的婴儿房,你觉得我们过得不开心吗?!”
“你别说了!”我打断她继续自说自话,“那是因为他把你当做我了!他跟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病着的!”
“哈哈哈哈哈哈,对!没错!他是把我当做了你,他是一刻不能原谅自己的辜负,因为我,就是你啊。”
“什么?”
“我,就是田彩,田彩就是安宁。”
屋子里突然一片死寂。我看到自己坐在沙发上,面对着电视机黑色的屏幕两眼发红。屏幕里还有一个我,没有颜色,身后是和我一模一样的家居摆设。
一个我一身棉麻裙装,素面朝天。
一个我卷发短裙高跟,唇红齿白。
你觉得哪个我,才是远朝喜欢的呢?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安宁只是微笑。
“我们都一直被学校的孩子讨厌着,从小到大都被当做怪物。我们都逃出了那场火灾,我们看到火灾里踩踏事件的儿童,我们讨厌小孩但是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于是我们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我们嫁的人是Jason,是早已绝望离开的丈夫。我们最终商量谁留在远朝身边,我们约出来面谈却无话可谈,因为完全知道对方的情况。现在远朝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一会是田彩一会是安宁,我们让远朝为难了。必须有一个人,退出这一次的游戏了。”
安宁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郑重地说:“你去了法国那么久,这一次,应该你留下了。”
“不。”我眼圈红了起来,说:“也许远朝需要的就是你这样默默陪伴的人,那天雨夜他冲向你抱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跟你的感情已经很深很深。”
“你不懂远朝这个人,得不到的他会记一辈子,记着好,记着坏。我只要被他记着就行了,你好好陪在他身边,我会回来的。”
“那你这次,要怎么让他记着?”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安宁不说话,笑着走到门口,轻轻地转动把手,门果然——根本没锁。
我冲上前去,把她拽回了房间,锁上。然后用刀划开她的喉咙。
“这次,让他记着我的坏,你的好。”
······
我把安宁的尸体藏进了卧室大床正对的洁白的墙面。那里有个小小的通道,像之前我被藏进去的那么多年,绝对的严实,一丝血迹也渗不出的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