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炎帝径自走向了“虎座”,那个由缝合的虎皮包裹的石质座椅,曾经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坐在这个位置,生杀决断,威赫天下,得部落拥戴;而如今,是他坐到了这里。
他曾经怀有恐惧和抵触,甚至憎恶。
“榆罔,以后你要开始学习处理纠纷。”头发有点灰白的炎帝姜克,有一天,突然一脸严肃地对蹲在地上摆弄一堆植物根须的小榆罔说道。然而小榆罔浑然不觉,他左右两手各拿着一块须根在认真的观察,神情很是投入,嘴里自言自语着,“看起来生姜肉质丰满,水分也比较多,老虎姜干瘦,但是它们长得这般相似,如果不是采药人的话,得需要其他简单的方法来分辨。”说着,他又把两个相似的须根靠在一起比对,“果然从外形上还是很难区分的。”然后他抬起左手来,把那略沾着些板结的泥土的须根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身体立即打了一个哆嗦,摇着头喊道,“好辣。”
炎帝姜克有点恼怒,想着要给他一点教训,却被身旁的智者羊岐伸手拦住了,他微笑着,轻轻摇着头,示意他看下去。炎帝姜克一向很敬重羊岐,甚至把他当作亲人,兄弟,先知。他无奈地冲着羊岐笑了笑,便收了手。
小榆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过了一会,他又换右手的须根放在了鼻子下,嗅了嗅,却皱紧了眉头,似乎觉得怪异,又嗅了嗅,这才歪着嘴说道,“原来这家伙没有气味,那么这个呢?”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左手的生姜块,捡起了一直放在地上的东西,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这下眉头皱的更紧,愁闷地说道,“这东西也没有味道,叫什么来着?”想了好大一会,把头偏转到了另一边,继续想,他烦躁地用右手拿着须根扣着脑门,黄色的干燥泥土触碰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全都涂抹在了脸上,像是长了奇怪的胡须。
“虎杖。”
“对对,虎杖!”小榆罔接过“天外之音”,很开心地说起来,“这可是一个好玩意,只需要掰那么一小块,敷在伤口处,淤血很快就会化掉了,而且,如果人肚子里感觉很热,透不过气来,把它烧了水喝,也是很有效果的。”最后还不忘总结一下,“看起来,它有解毒的功效。而这个呢?”他又举起右手的那个被唤作“老虎姜”的须根,“这个,也有解毒的效果,但煮了水后,还能治疗虚劳,发昏,厌食……”
“站起来,榆罔!”身后忽然一声断喝,小榆罔心头一惊,慌忙扭头看去,是父亲!他立刻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低着头怯懦地打着招呼,“父亲。”
站在一旁的羊岐尴尬地落下了挡在炎帝姜克身前的手臂,微笑着说道,“克,有话慢慢说,别吓着了榆罔。”说完,走过去,伸手把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榆罔拉到了自己怀里,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
满脸怒火的姜克听到重重叹了一口气,方要抬起来的手臂垂了下去,脸色也有所缓和,叹道,“哎,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我,整天就只知道摆弄这些玩意,有什么用呢?”刚说到这里,方才下去的火气又蹭得冒了出来,他一个箭步迈到前面,又一个飞脚把摆在地上的那一堆分不清名字的须根踹出七八米远,愤愤地说道,“明天开始,要一直跟在我身边。”
“其实,这孩子蛮像石年的。”羊岐似乎没有听到姜克的话,轻轻地抚摸着小榆罔的头说着,“石年小的时候,也很喜欢这些奇怪的植物,还说,如果我们能够对它们了解更多,我们就能治疗更多的病,救活更多的人,”说着,羊岐的眼角明显开始有些湿润,话音也有些哽咽,“是我,对不起他。”
“羊先生,你是我们姜氏的大恩人,不要再讲这些话了。”姜克发现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收敛起怒火,微笑着说道,“榆罔,以后还要靠你看着呢。”然后又低头对小榆罔说道,“榆罔,明天开始,你要跟着我学习,看看怎么处理一些事情,这都是你以后要面对的,知道吗?”
小榆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七八米开外那散落一地的须根,撇着嘴点了点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仅仅过了两个月,炎帝姜克暴病而逝,年仅12岁的姜榆罔被推上了部落首领“炎帝”的位置,开始了他每天坐在议事厅倾听和调解群众纠纷的生活。
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一直憎恶这个位置!把自己每天都捆绑在这里不能动弹,无法去触摸那些可爱的植物!观察奇形怪状的须根!品尝酸甜苦辣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位置!
年轻的炎帝面无表情地转身坐下,跟在最后的祝融走进来轻轻带上了木门,议事厅顿时变得更加灰暗。
“元晦,是谁下的命令?”羊岐的视线从那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巫师转向了祝融,显得很是气愤。
“是我。”短促,果决,年轻的炎帝毫不迟疑地说道,一脸地淡然。这让羊岐不曾防备,这不是他印象中一直看着长大的那个小榆罔,虽然他一直渴望他能长成这个样子,他的父亲也希望看到他长成这个样子,但是那个小榆罔善良、平和却优柔,然而眼前的这个,是那样的冷若冰霜,从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情感的波澜。这是坚强,还是残忍?
“他……是你的叔叔!”羊岐张大了瞳孔,表情有点挣扎,说出的话语让自己听了都十分惊讶。他在内心想了无数种场景,每一种莫不是姜榆罔痛苦万分的样子,证明着“姜元晦的死”并不是他的本愿,而是他羊岐一时的倏忽,将隐秘的“谶语”暴露在众人面前;是祝融素来与他不和,借机要铲除掉他;是……总之有千种万般的理由,他不该怀疑一直对他恭敬有加的叔叔。
“他,要来杀我。”年轻的炎帝露出凶狠的目光,清秀的面庞狰狞的就像妖冶的彼岸花,笃定的语气,不容置喙。
“什么?!”羊岐更加地吃惊,仓皇地往后小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低语道,“怎么会这样?元晦他……不,一定不是这样……”。
“这就是事实!”站在门口的祝融突然大声喊起来,羊岐怔怔地望向他,似乎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你走后第三天夜里,我正和炎帝在房间里议事,忽然就听到门口有打闹的声音,我和炎帝赶忙就出去查看,发现是元晦在击杀护卫,要冲进来。”说着,他瞅了瞅炎帝,炎帝一脸地沉默,他又继续说道,“当时还好有我在,立即反抓了他,不然的话,炎帝可就要丧命了。”说到这里,祝融停了下来,又瞅了瞅炎帝,看了看羊岐,“既然谶语已经挑明,他恐怕认为没有掩藏的必要了吧,忍不住就展开行动了,真是好险。”说完,祝融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
“元晦……不……一定不是这样的……”,羊岐如同五雷轰顶,嗫嚅地自语着。
“听说姜元晦的女儿羽卒,也怀上了孩子,这不正应了公孙‘生’的后半句话,一切都顺理成章,显然我们的姜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祝融又说道。
“什么?”羊岐凌然一惊,问道,“羽卒怀了孩子?”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伏羲图昭示的“谶语”在他的脑海里迅速地浮现,不断放大,缓缓地变成了姜元晦的样子,他拿着武器,双眼通红,冲进了炎帝的住处……“难道谶语真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一定是我们那里弄错了?”羊岐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
“哦,听羊大人这么一说,”祝融的表情变得很是诡异,“羊大人去了这么久,也并没有得到结果喽?哈哈哈哈!”祝融突然疯狂地笑起来,这是在羊岐面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他诧异地望着祝融,都忘记了平时他一个眼神都会让这个男人颤抖,而今,他却毫无畏惧,依然面对着他说道,“巫大人,可是破解了!”
巫大人?听到这个名字,羊岐莫名一阵心骇,几乎脱口而出,“哪个巫大人?”心下随即就惊觉,缓缓地浮起了方才看到的端坐在屋子正中央的那个人的身影……
难道?
“我们又见面了,羊岐。”这时,一股阴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沧桑、沙哑,充满了岁月浑浊的粗粝感,就仿佛来自黑暗的幽冥地底。
巫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