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小屋。
“附宝,有人提亲来了。”
“我不去。”附宝一扭头钻进了屋子,蹲在中央那冒着热气的水池边,随手拣起一小撮灰糊糊的东西,熟练地除去皮,抽出灰黑色而粗糙的线来……
“哎,你这孩子,有什么心理话要给我说啊。”那妇人随着也进了屋,叹道,见她半晌不吭声,摇了摇头,没奈何,又走了出去。
附宝见老妇人走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笨拙的泥人来,想起那个人临走时吞吞吐吐说出来的话,“等我打跑了鬼民,就禀明父亲回来娶你。”自己听了羞得满脸通红,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谁要嫁给你”便跑开了。
“我等你。”她小心地把那泥人又收回了怀里。
正屋。
“附宝,这次你必须得看看了,咳……咳……”
“我不去。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呢?”说着附宝跳着绕到了那老妇人身后,乖巧地用拳头捶在她略显佝偻的背上。
“哎呦,有点疼,你不要太用力啊。”那老妇人突然喊道。
“噢。”附宝悻悻地收了点力气,轻轻地捶起来,又说道,“我听说炎帝的人回来了,这次时间蛮久的,两年了吧,我们的人怎么样呢?”
“没有人回来。”老妇人略显失望地回答道,“这是常有的事了,出去追击鬼民的人,多半都是回不来的。”说着,转过头来,看着附宝,“倒是你,也该考虑考虑找个人了,这样,我也就少操点心。”
“不。”附宝一脸痛苦地说着,眼眶里泪水在打着转,掉头跑出了屋子。
“哎,你这孩子,不愿意就不愿意呗,平常给你说也没见怎么样,今天怎么就哭了?”老妇人察觉到了异样,慌忙追了出去,然而外面,已看不到身影。
傍晚的时候,在部落里寻觅的老妇人终于看到了附宝,她刚从首领的家里出来,看到老妇人,笑着说道,“很多人只是迷路了,相信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搀着老妇人的胳膊就往家的方向走。
老妇人听得一头雾水,本来计划逮到她痛骂她的心思也没了,想着,能回家,就好。
正屋。
“附宝,附宝,你在哪里?”老妇人急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便喊道。
“怎么了?”附宝纳闷地从屋里探出脑袋来,干净的额头上缀满了细密的水珠,竟仿若散落在白玉盘里的粒粒珍珠;盘在白皙脖颈上的淡紫秀发“哧溜”一下也滑脱了出来,悬垂在身侧,就仿佛是一截迎风微漾在墙上的紫藤萝瀑布。
“公孙家来提亲了,指名要你呢。”那老妇人看起来十分开心,深陷的皱纹里都快能挤出笑声来。
“我不去。”附宝听了,又把脑袋转回了屋里,继续搓着手里的线,捋直,绕在一根洁净的细短榆木枝上。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那老妇人走进屋里来,生气地埋怨道,“这次是有熊部落的公孙家,是首领,你要知道有多少人想嫁给他们呢,你这傻孩子啊,你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反正我就是不去。”
“你……”,那老妇人被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又说道,“这次你不去也不行了,他们这次直接找到首领了,说是为了恢复两个部落百年的联系,这个厉害你应该不是不知道吧?我听说啊,我们部落以前和有熊部落啊……”,老妇人兀自说着,附宝丢掉手中的线团,嘟着嘴出了屋,“哎,哎,你这孩子,我这还说着话呢,你怎么就走了。”那老妇人赶紧追了出去,紧追慢赶,从身后拉住了附宝,扳转回她的身子,刚想要骂上两句,却看到她的眼角滚下泪水来。老妇人一下子吓傻了,虽然平常总是骂一些不好听的话,但是也是知道这孩子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不会胡思乱想,可今天这般,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眼泪巴巴地就滚落下来。老妇人登时想起一年前附宝忽然痛哭的事情,生怕她又跑得无影无踪,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去了,用手抚摸上她的脸蛋,轻轻地擦拭掉眼角的泪痕,说道,“你不愿意,便哪里也不去,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附宝听了,便“哇”地一声扑在她的怀里,想着许久的等待,委屈和无处诉说的思念,又默默地垂下泪来。
老妇人心下惋惜这门亲事,但是看到怀里的附宝从未有过的伤心的样子,便觉得自己太着急了些,只好作罢。
野外的小径。
“妈妈,妈妈!”附宝抱着老妇人喘喘一息的身体,无助地哭着。附近躺着七八具尸体,大多都是女性,有两具男性,年龄不甚大,手里握着两头被削尖的榆木棍,陆陆续续地有认识的人哭着喊着跑来,“噗通”一下就趴在尸体上撕心裂肺地哭;地上还散乱着一些被人踩烂的腥红色的桑葚,和着浓稠的血水浸润着土地,漫延成一个鬼怪嶙峋的形状,像极了这愈发寒冷、饥饿与骚动起来的世界。
“孩子,不要哭了,”老首领伸出手来,沾满了令人目眩的红色的血的手,方要触碰到附宝那素净的麻布长衣上,便腾地收了回来,劝慰地说道,“听听你妈妈还有什么话要告诉你。”附宝听到,便抽噎着止住了哭声,把耳朵倾在老妇人的嘴边。
“附宝”,那老妇人有气无力地说着,极轻微,附宝便又止不住地淌下泪来,这熟悉的呼唤,曾经每一天都响彻在她的耳畔,她没有想过,也不曾去想过,忽然会有一天,这个声音会消失在她的世界里,然而此刻,这一声呼唤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般微怒与责备,便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温度,她看到了自己无数次扮着鬼脸让她无可奈何,她第一次觉得过去的自己是那样的让自己厌恶,“嫁……”
附宝屏气凝神地听着,嘴唇抖动着不敢发出声来。
“嫁……给……
你……”
声音一下子就断了,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有鸟“扑腾”着在地上振翅的声响,有微风吹拂着半黄不青的野草“沙沙”的摩擦声,有气愤而急促的人的呼吸声,然而附宝的世界崩塌了,她只觉得脑袋生疼,便在一声“快来人,把她背回去”的恍惚中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日上高杆,起码是过了一天了。
“孩子,吃点东西吧。”老首领抱着一支被淡灰色麻布缠裹的如同榆木疙瘩的手站在墙边轻声说道,便有位老媪端着一碗浑浊的谷汤走了过来,附宝很是饥饿,张嘴却只抿了一口,怔怔地望着屋顶,很甜。
“孩子,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老媪是个见惯生死场面的人,看到附宝这个样子,生怕她想不开,把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就会发起疯来,就温声开导道,又扭头看向老首领,“你先出去吧,让我和丫头在一起说说话。”
“是,母亲。”老首领说着便要退出去。
“首领,“附宝突然转头望着老首领的背影,问道,“他还会回来吗?”
老首领错愕地站在原地,有些颤栗,半晌,说道,“他恐怕……回不来了……”,方说完,那老媪颤颤巍巍地把碗放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喊着,“我的云儿,云儿啊!”老首领头低地更深,尚好的左手狠狠地攥成了拳头,过了一会,又舒展开,转身走了回来,轻轻地把老媪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说道,“云儿是个好孩子,他很勇敢。”
附宝忽然觉得心里的一只莺儿飞走了,变得空落落的,紧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滚落出来,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了某件事情,兀自说道,“把我当作你们的孩子,嫁给有熊吧。”
“什么?”
“我们现在……不是需要有熊的帮助嘛。”附宝怅然地说道。
“孩子,你不要多……”
“我愿意。”附宝坚决地说道,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顺着她俊俏的脸蛋掉了下来。
“但是你母亲对我说,你喜欢……”
“你去办吧,这是孩子自己的选择。”那老媪擦拭掉自己的眼泪,又端起碗来,“都不能伤心了,来,孩子,多吃点,看你脸色黄黄的,很久没吃饱过了吧。”
“是,母亲。”老首领低下头说道,又抬头看了附宝一眼,眉头紧锁,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五天后,公孙羡带着九只羊亲自来迎娶附宝,并在部落门头插上了一杆有熊的旗帜,一头咆哮着的黑熊,长着一对灰棕色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