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个“人”字架在头上，吴红金面不改色，脚步泰然。孙大壮捏紧了手中的“见风长”，跟着吴红金走出了五六十人的枪林。
“在下吴红金拜见司令！”吴红金一出枪林就向那正装军人抱拳行礼。
“在下樊鸿远，一介军人武夫，草莽之地有幸大驾，阁下的胆识和风采令在下佩服！”樊司令果然也是内家高手，短短几句话，已让孙大壮耳膜发聩。
“请！”樊鸿远转身进了大厅。
吴红金从怀里掏出两把驳壳枪，唱盘官使了个眼色，周围随之响起了咔嚓咔嚓的枪机声。吴红金赶紧一脸歉意，“这两家伙是路上的坐山神仙送的，带枪人厅唯恐对司令不恭，请兄弟先替我收着。”
“吴大侠客气！”唱盘官一怔，随即脸色展开，笑呵呵地接过两支枪交给身边的侍从。吴红金趁机曝了几眼周围的环境，跟着进了大厅。
大厅里已经摆好了酒菜，樊鸿远端坐在八仙桌的上席，等着吴红金和孙大壮入席。
唱盘官安排吴红金和孙大壮坐在樊鸿远的左膀右臂，自己坐了下席。坐定后，这才发话：“范老爷子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二位大侠眷顾青龙寨，来者即是朋友。青龙寨的规矩，先喝酒再叙情，喝下这坛酒，永远是朋友！”
唱盘官的话音刚落，四个荷枪实弹的侍从各抱一坛酒出来，齐刷刷地摆在四人面前。
“我？”猴孙子看着吴红金面有难色。
吴红金忙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说：“司令，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樊鸿远见他站起来，以为他要推三阻四，心中颇是不悦，不屑地看了一眼孙大壮，又耷拉下眼皮，小声细气地说：“请讲就是。”
“我这远侄生在川东深山老林，头一次出远门。不怕司令笑话，他人长三十几，喝的酒倒在一起，还不够一坛。”
“那要咋的？我们司令的规矩，一向是先喝酒后叙话，喝够一坛酒，才能做朋友，吴大侠是不想跟青龙寨做朋友？”唱盘官替樊鸿远发作。
“您别误会，请恕在下说话不利落！”吴红金忙赔不是，“我是向司令多讨一坛酒，让我这位远侄喝一回痛快！”
“啊？”猴孙子咧开大嘴，眼珠子都要弹了出来。他这副模样，真让樊鸿远捉摸不透，说他是笑，眼里充满了惊恐；说他是哭，咧开的尖嘴猴腮分明又是喜出望外。
吴红金起身走到孙大壮身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却又是一副不快的样子。“看你这点出息，我向司令多讨了一坛酒，就把你乐成这个样子，放心大胆地喝，司令有的是酒，不够我再厚起脸皮向司令讨！”
樊鸿远噌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声说道：“痛快！放之四海皆为酒，本司令今天就陪二位喝个山不倒地，酒不下席！”
“拿酒来！”孙大壮突然来了激情，站起来跟着樊鸿远拍了桌子。接过吴红金从对面递过来的酒坛，双手举坛，仰脖迎酒。
一坛米酒半炷香，原本是青龙寨订下的规矩，不想被孙大壮当做山泉一口气倒进了肚子。惊得唱盘官目瞪口呆，樊鸿远忘了坐下，直愣愣地看着细流如注，却无半滴溢漏溅落。
坛底朝天，酒已尽，可孙大壮仍旧悬坛许久，好一阵不见酒滴落下，这才坛子。
樊鸿远回过神来，直呼：“痛快！痛快！”
孙大壮傻笑着看看樊鸿远和唱盘官，又抓起自己面前的酒坛，仰起脖子就。
“慢！”唱盘官突然伸手夺过孙大壮举起的酒坛。“小兄弟真是海量，我方大新敬重兄弟的爽快，换酒识英雄，请兄弟喝我这坛酒！”
咚！孙大壮重重地把自己目卩坛酒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气呼呼地不吭声了。
吴红金看出了唱盘官方大新的用意，他怀疑孙大壮先前喝的目卩坛酒有问题。所以才用“换酒识英雄”的酒令映射自己的疑虑，以自己的酒换来孙大壮的酒。既可检验他面前的酒是不是有问题，又可看出孙大壮还有没有胆量喝自己的酒，看来此人不只是个军人，还是颇多心计的老江湖。
方大新见孙大壮这副模样，疑虑更甚，心中暗暗断定，这个尖嘴猴腿的人肯定对酒动了手脚。
孙大壮不敢跟方大新换酒喝。虽然他好酒，却不胜酒力，在鹞子岭跟“勾魂手”斗酒，完全是闹酒取乐，尽管用尽赖招，也是十斗九输。今天敢放胆逞英雄，那是一路上听吴红金嘱咐，只管照他说的去做，保证不会让他吃亏。敢举起这坛酒，也是因为吴红金在他背后拍过肩膀，他相信“智多星”小吴用会有办法保他不醉。况且，刚才喝下的那坛酒经过了小吴用的手，果真好喝。
樊鸿远原本很有兴致，有意陪孙大壮再喝一坛酒，从方大新的话里听出疑虑，又见孙大壮这副模样，也觉得那酒有问题，心中暗暗寻思，今晚这二人恐怕不是软角儿，一定要弄清二人的真性子。
“小兄弟的酒量和爽快的确让人佩服，合本司令的性子，来！小兄弟若不嫌疑，跟本司令平分了这坛酒！”樊鸿远说着就抓起自己面前这坛酒，往孙大壮先前喝空了的坛子倒了一半，将剩下的半坛子酒递给孙大壮。
孙大壮还是低头不吭声，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还不快谢司令！”吴红金气得站了起来，“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司令是什么人，能跟你平分一坛酒，那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快向司令赔罪！”
“一坛子酒算个尿，我就是不服别人冤枉！”孙大壮也不抬头，坐在那里嚷嚷：“舅，你硬要我喝，我喝就是，我喝了就走，懒得跟这些人……”
“说你是毛驴子拉不上架，你还真是毛驴子，我的脸让你丢尽了，快喝了这坛酒，向司令和方大哥赔不是！”吴红金抓起方大新面前目卩坛酒，重重地放在孙大壮面前，然后接过樊鸿远手里的坛子，“司令莫见怪，这犟驴子平时就是这个没心没眼的犟脾气，我赔半坛酒的不是！”
吴红金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将半坛酒倒下去。
孙大壮气呼呼地站起来，端起方大新的目卩坛子酒就喝。
“哪能让孙少侠喝气酒，是我方大新得罪了小兄弟，我喝了这坛酒给二位赔不是！”
方大新抢过孙大壮的酒坛子，咕噜咕噜往下咽，那阵势也算豪迈。三人把酒坛子放下，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多谢司令的美酒盛情，如若不弃，在下愿随司令山不倒地，酒不下席！”吴红金先说话打破僵局。
“好！就为吴大侠这份耿直！”樊鸿远借梯下楼，回到从前的豪放。“拿酒一来！”方大新招呼侍从拿酒的样子，已见微醉……
樱桃岭是易山十二岭的最后一个岭，下岭往东几十里是一片丘陵，与丘陵相接的平原地带，有鬼子的驻军。
樱桃岭每到这个季节，总会泛起粉红的风波。
单听樱桃岭的名字，对文人来说，能唤起一些遐想，但对吴红金等人只有味觉的冲动。
胡二锤一上樱桃树，手和嘴都没有停过。他脱了褂子当包揪，大把大把地往里塞樱桃。
他摘够了樱桃，跳下来对孙大壮说：“猴哥，你在猫子岭逞足了英雄，算是给咱们长了脸，这包樱桃算小弟敬你的，要是不够，我再去摘！”
孙大壮正尚在樱桃树下，跷起二郎腿，享受着英雄的待遇。对胡二锤的樱桃打心眼里没瞧得起。
胡二锤见猴孙子不领情，没好气地问道：“猴哥，我猜你喝的是水不是酒！”
孙大壮一蹬腿从石板上跳起来，拿起胡二锤的包揪扔了出去，说：“放你的狐狗屁，猴哥我跟谁赌气都行，就是不跟酒爷赌气，他娘的啥子狗屁樊司令，就是个老财，最后那一坛根本就不满，要不是怕误了借兵的事，我非让他补起不可！”
“我只想问吴大哥，你到底使啥法子让猴孙子充了一回大英雄？他能喝几两猫尿，我心里最清楚！”刘冲也不服气，孙大壮真要喝了三坛酒，他这张脸简直没地方搁。
吴红金只管裹着他的旱烟，他们的吵闹充耳不闻。
钱书宝捡起猴孙子扔掉的樱桃，在衣袖上擦了擦，塞进嘴里，边嚼边说：“简直就是几头猪，我们管吴大哥叫小吴用，他在江湖上的大名是百变毒手，凭他下毒解毒的功夫，只要指甲缝缝里掉丁点儿渣渣，保证那酒比水都淡了。”
吴红金一怔，冲钱书宝投去会心的笑。没有想到，其中的玄机真让钱书宝破了，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说：“少打嘴仗了，往下就等各位真刀真枪露一手！”
“嘿嘿！让我说中了不是？”钱书宝颇是得意，冲胡二锤推了一掌，“吴大哥的话你还没听明白？”
胡二锤摸着后脑勺，更加稀里糊涂了。
砰！孙大壮“哎哟”一声翻身落下坎去，其他人赶紧趴下。
吴红金在趴下的同时打出一枚金钱镖，远处也传来“哎哟！”一声叫唤。
钱书宝和刘冲不约而同地扑过去，从一棵桃树后面揪出个人来。
他们将人押到吴红金面前，孙大壮从坎下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扬起“见风长”就要打，被吴红金伸出旱烟杆挡住。
吴红金细看此人，他的手腕中了金钱镖，痛得咧开一嘴大黄牙。看他一身装束，像是本地的农民。
胡二锤拿过一杆火药枪扔在地上，正是这杆枪打伤了孙大壮的大腿。
吴红金开始问他的话，可他把脸扭到一边不吭声。
钱书宝突然一招小擒拿扣住他的手腕，从他身上搜出了一袋铁沙子，还有一些火药，捡起地上的枪，将火药和铁沙子装上，顶着他的裤裆，恶狠狠地说：“不说话？废了你！”
钱书宝的损招果真管用，这人忙用手捂住下身，直叫手下留情，说他还没有娶媳妇。
他说自己是在山上狩猎的，看着有个影子在晃动，就把孙大壮当獾子打了。
刘冲一下子跳出来，怒气喷得长发乱飞。说他是在哄三两岁的小孩，这里的猎户谁用火药枪打猎，就是有火药枪，也舍不得用一管子火药换一只獾子。再说了，樱桃林里好几个人，有站着的，坐着的，还有在树上摘桃的，为何不当獾子打，唯独把躺在石坂上的孙大壮当獾子。
这人支支吾吾没法解释，在他们的轮番追讨下说了实话。
他说自己小名叫章狗儿本来是易山一个棚子里混饭吃的，前不久刚从棚子里偷偷跑回来，求着哄着妹妹跟邻家换了门亲事。可就在一个多月前，来了十几个穿短衫扎腰带的人，随村长挨家挨户通知，说是双龙镇又遇天旱，是因为龙王三太子又到了纳妾的年份，凡是家有没出阁的女丁都得去龙洞湾“备选”。
双龙镇离樱桃村有三十里，但与樱桃村很有缘分。因为每隔三五年，镇上都会遇到一次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镇上每遇旱情，都会派人来樱桃山邀几个没出阁的女子，去镇东的龙洞湾“备选”，说是祈求风调雨顺。
樱桃岭自古出美女，说是能荡起龙洞湾春水沸腾。名曰“备选”，实际上是让当地的财主公子选人，把自己眼热的留下来做小妾。“备选”成了双龙镇的一大招牌，樱桃岭的姑娘具有很大的诱惑力，能够“备选”留在镇上做富人家的小妾，比起在樱桃村做穷家汉子的苦命媳妇，姑娘们视为福气。长相不太好的女子明知自己不可能“备选”，也算借机出去见见世面，顺便碰碰运气。
章狗儿的妹妹随村上几个姑娘去“备选”。都过了一个多月，一个都没有回来。
樱桃岭慌了，历次“备选”，都有姑娘回来。这一次去了好几个，不可能全部被人选中，那些长相不好的女子家人更是担。章狗儿在棚子里混了几年，算是见过世面的男人，自告奋勇地去镇上寻找。
章狗儿到了镇上才知道，今年没有大旱，但来了很多鬼子兵。他在镇上打听“备选”女子的下落，人家一听直思头，用手掩住半边脸，像避瘟神一样，慌忙地走开了。
他又到龙洞湾附近访了十多天，没打听到一点音信。恰巧在回来的路上，撞见一些穿短衫扎腰带的乡丁正押着几名女子赶路，他悄悄地跟在后面，直到看见那些女子被送进了鬼子大营。
章狗儿很纳闷，抓那么多姑娘，没有送到龙洞湾“备选”，而是直接送进了鬼子的大营。心想自己的妹妹可能也送到了鬼子的大营里。他在离鬼子大营很远的地方徘徊了一阵，最终没敢靠近，只好回到樱桃岭。今天正要去后岭报信，见一群穿短衫扎腰带的人，以为又是进山抓姑娘的乡丁，气不才打了。
“双龙镇有鬼子？”钱书宝没带算盘，用易经算术在四根指关节上移来按去算账，兴奋地说“真是好运气，省了百八十里路程，就去双龙镇收拾鬼子！”
吴红金点头表示同意，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说：“还为大哥省了二十块大洋呢！”当即给樊鸿远写了字条，让刘冲送到约定地点。给了章狗儿两块大洋作报酬，让他带路去双龙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