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放心,我已让小珖去安置了。”
“明日你下山的时候,沿水路走。”
“弟子明白。”
少顷,一遒道:“.......嗯。再见到我那老伙计,就别让他去‘打家劫舍’了,我也想着陪他喝两杯,呵呵。”
旼柘回神,“这——才刚见了,只怕不容易请来了。”
“.......不请的话,过两日等他来,我这儿只怕是要洗劫一空了。除非小柘有防他的招数?”一遒双目旁笑纹叠起,一捋胡须。
旼柘腆言:“师父说笑。”
一遒俯仰大笑。乌鬓被吹起一缕,拽到一侧。迷离的余光中,那一方菊花的地缘上挂着三两花瓣。本是无意凋落,只能在吹拂中苦苦抓着茎土,留恋不走。临边竹屋墙后,那一角地面全被乌黑的影子铺住。
笑意转淡,一遒喉中隐隐作声。移了两步,转身向竹屋走去。
“呵,今天的云雾可真大啊。呵呵——”
“那.......师父好生休息,徒儿告退。”
“去吧。”
旼柘转身一皱眉头,束发被风吹起,在山林之中雨后太阳更是潮闷。心中犯了一阵嘀咕,蓝衫一展也迈步走开。
竹门一关,茵茵湿地上显得空旷无比。竹叶的沙沙声变得小了,左逸霄侧身站起,衣裳被酒味熏了个遍。瞅着干巴巴的房子和林木,自生烦躁。移步贴着竹屋面墙,轻轻探头来到竹窗下。
窗子比一般房屋的小了些,里面设了两扇推拉式的竹户,此时各关上了一点,留着半张脸大的空隙。一映入眼帘,便是对面墙上的一幅书轴,那游云惊龙,渴骥怒猊的苍苍几笔,写的是:
暝色湖上来,微雨飞南轩。
故人宿茅宇,夕鸟栖杨园。
恣意而又凄凉。微微发黄的纸轴下,一遒静坐在茶案旁,双目深暝。新炉未燃,旧香犹闻。老人的面纹之中似镌刻了一丝期盼的情感。左逸霄看熟了这两句诗,仿佛是一位老朋友,只是有形无心。
既然老头没发现自己,便也就放心走了。左逸霄轻移几步,走了半道石径,复跃隐入暗林之中。
窗内,那对深邃的黑珠蒙上了一层袅袅青烟。
“看来那‘石灰脸’是去藏宝贝了,这下我可发了,哈——”
刚出石径,一股闷鼻的酒味儿窜了过来。“.......这什么味儿?”左逸霄扇了扇风,脑门一敲。呀,是那和尚来了吧。环顾了四周,荷塘和折桥静悄悄的,几只麻雀停在柳树上叽叽喳喳。昀柘和“石灰脸”不知做什么去了,看着住处也没有人。
“欸,那边是?.......”鼻腔里的味浓得很,散不下去。顺着气味走了几步,那边昀柘的屋门敞开着,屋内无人。“石灰脸”这间的屋门紧闭,酒味貌似就是从这里渗出来的,好生奇怪。
“这个酒和尚,还真是榆木疙瘩,明明老头的酒在这林子里面,怎么跑到那个‘石灰脸’的屋子里去了?”左逸霄皱了下眉头。
“.......不管了,我还是先去拿我的宝贝为好。”刚别过身子,又停了脚步。小路颇窄,是从“石灰脸”的屋子一边伸过去的,右边沿着老头的竹林一侧。大概走十几丈是一面密闭的山壁,跟这竹林一般多高。路从那个方向左拐了进去,透出一股雾气。只是侧边也是山壁,无法看到前头是如何情景。
左逸霄搓着鼻子,轻声嘀咕道:“要是那个‘石灰脸’在那里怎么办?他武功比我好,又不近人情,不好跟他硬碰.......再说,要是这和尚真在他房里,就算被他发现了,也能让这和尚帮我担着。”回头打量着旁边那间精致的竹屋,嘴角一扬,环胸走了过去。
“酒和尚,酒和尚.......”左逸霄半伏着身子探头探脑地推开了门,轻喊了几声。屋内陈设简单,对门便西的是及膝的茶案,方方正正,地面铺着黛色坐席。“奇怪,人呢?——”
左逸霄查视无人后,关紧了门。在里边走了一遭,边看着边碰碰摆着的一些小玩意儿。卧榻在屋西脚南北躺着,床头靠南的一侧是书案,其上摆着松雀镂花鎏金香炉,砚台书纸,毛笔一支,青玉松石笔架。桌案面窗,床尾的是一高脚木架,左邻壁橱。屋楹在上,素帘双挽。
出来一趟真是累了,左逸霄顺势拿起案上的白瓷茶壶倒起水来喝,润润喉口。“.......没想到这‘石灰脸’住的地方也不赖嘛,怎么小时候没注意过呢。”屋东南方角放着张圆台小桌,围着两只木椅;沿着墙面是两扇宽的柜橱,紧紧挨着放些杂物。走近去看,东北脚立着一半腰剑架,这时没着剑,乌黑檀木刻制,架头雕的不只是鹰还是鹤的模样,颈脖系了个双玉褐色剑穗。所站之处,酒气甚是浓郁。
左逸霄把茶杯放在小桌上,拔出椅子一屁股坐下。“可累死我了.......这和尚窜哪里去了?难不成是从这里转了一圈又出去了?诶,不对呀.......”嗅了嗅鼻子,越闻味道就是在跟前,只是这气味又看不到,左逸霄一时摸不着头脑,抓了抓头发,好不烦躁。
“这老头会分身不成?躲得还挺严实。”蓦地低目,不经意扫到地面上。宽柜橱底压着杏色铺席一边,上有几圈滴落的水一般的液体。左逸霄蹲下身来,两指抹了抹,还有些粘稠。心底不觉有些恶心,放到鼻前闻了闻。眼眸霎时变得惊异,双颊犹如沾了粉末,苍白无色;两片薄唇像是黏住了一般,却待下一刻跟烧火似得倾倒而出。
“——口水啊!”左逸霄犹如针扎的双指反射性地甩着,又把衣服搓起了道道褶子,那痞气而俊朗的脸此刻变得像是惊惶的老鼠,喉里堵着的使劲作呕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半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整理干净后,左逸霄一下站起,真是火大。遮发一扬,脸上才刚回了几缕明色。不过想想那口水还有一丝的酒味,定知就是臭和尚的了。
“这个臭秃驴!竟敢捉弄我,气死我了.......”
左逸霄心中愤乱,恨不得马上把他找出来痛扁一顿。沉乱之中,瞄瞄这宽厚的柜橱,突出墙面半臂多宽。恰好这和尚的口水还滴在这里。脑门一敲,再转身走近那一边的剑架,架头朝着柜橱一边。
原来如此。左逸霄嘴角一扬,双手摁着架头,手中等到有些翻转的动静,扣在手心一转。那架头竟转到下面去了!
只听“哗”地一声,大柜橱各向外移开,成了两扇。左逸霄走近一看,沿着铺席边的,是一口方正的小门,开在地面上。顺着小门往下看,是一截竹梯道,不长,通到下面,漆黑一片。
“这‘石灰脸’的老窝居然挖了这么隐蔽的地道,一定大有秘密.......”左逸霄扑了扑手,“这秃驴八成是钻下边去了,得去看看——”随后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去。
刚到楼梯底,那门口“噌”地一声合上,让左逸霄有些猝不及防。这密道里黑森森的,一点儿光亮都没有,不过看着下来的小路,更像是个石洞之类的地方。石壁上有水滴的声音,但是闷得很。
使劲推了那石门却是白费力气,出口被死死地扣住了。“妈呀,这种地方要是待上半天,我还有命吗?啊.......”左逸霄想白站着也是着急,不如趁着那股酒味摸索着上前去。
刚下来的那个地方是最宽敞的,越顺着小路往前走越狭窄,而且左挨右拐,石壁也很滑手。想到还背着一把铁剑,身上已是汗雨淋淋。
左逸霄靠在石壁上,伸展了下腿脚,愤愤说道:“.......臭和尚!你最好别让我再碰到你,要不然、有你好看的——累死我了.......”
眼下离出口已经很远了,只能往前走,回去的话只怕又迷了路。不知怎么,那酒味变得比在外边闻的淡了许多,或许是这洞里潮气的缘故吧。走了一会儿工夫,弯弯绕绕,又回到了原来的一个分路点。
这里的地面比较宽旷,周围四个岔口,忘记了刚才走的哪一条。四条路里边都是阴灰灰的,看不清楚。左逸霄气闷一声:“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啊!一条路通下去不就完了,那‘石灰脸’真是无聊得很!自己挖条地道,没事走着玩啊!”拳头一握,抵在石壁上。
“眼下绝不能再冒险了,要是再胡闹地走下去,估计就真的出不去了。哼,早知道就去拿宝贝了,也比在这儿等死强!”左逸霄蹲下身来,睁着老大的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地面。
这路不是很湿,不容易留下脚印,那“石灰脸”想必应该是经常下来,这才踩得又平又硬。捉摸着好一阵子,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之类的。
“唧、唧唧——”一阵细小的声音打断了左逸霄的思绪。他向来听觉极好,尤其在这种危关的时候。左逸霄霎时停下来所有的动作,起身贴在墙壁一边,像棵干巴巴的枯树,双臂挂在上边,一动不动。
黑暗中,那双妖冶的凤目射出了两道欣悦而又危险的光芒,瞄准了一边的茬口。一只不知死活的棕毛老鼠扇着胡须,窜了出来。动物总是对觅食的本领要求极高,因此嗅觉十分灵敏。左逸霄扯唇,慢慢低下身子来。老鼠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爪子搔着地面,小心地动弹。
“啾——”左逸霄一吹口哨,毫不费力地抓住了这只“猎物”。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捏着它的尾巴。老鼠苦苦挣扎了一阵,最后还是累得停了下来。
仔细嗅了嗅这老鼠身上的味道,鼠毛上湿漉漉的,好像是酒!
左逸霄笑齿一展,道:“呵,原来这老鼠是偷酒去了,这下有办法出去了——”抬头看了看它刚过来的那个岔口,心头大喜。
这洞中既然有老鼠,就一定有通风口。老鼠盯着眼前这张放大的脸,又颤起了身子。“放心,只要你好好配合我,我就放你走。”左逸霄来到路口前,把老鼠随意放在地上。果不其然,那老鼠不假思索,一溜烟儿只向一个方向跑了进去。
左逸霄腾出手,把身上的剑摘了下来,从剑绳上抽出一条棉线来,拾起块石头,拴在上面,做个标记,便算大功告成。
“嘿——小家伙,谢喽。”左逸霄喊了一声,也进了去。
屋内。桌上的白瓷杯中茶香未褪。岩珖冷冷地看着那两扇柜橱,瞳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事情都办好了?”身后,旼柘刚一进门,看到岩珖凌然肃立,似是在想些什么。
“.......嗯。”岩珖依旧伫立,不看来人。
“怎么,有事?”旼柘温声道。
“没什么。”岩珖这才转身,发丝凌凌。
“小珖,过两天我要去一趟太乙山。这里的事就劳你照应了。”旼柘移开两步,“.......你若见到无音前辈,便请他明日午后到后山六角亭一叙,就说是师父的意思。”
岩珖点了点头,默不作言。旼柘走出屋门,转身看着屋内之人的长影,心中有些波澜。
暗室一边,阵阵酒坛乒乓击地的琐声。三坛竹叶青比肩摆着,中间的一坛上抬着一只浑胖的腿,脚上僧鞋半盖,随性转起圈圈来。素袍大敞,露着滑溜溜的肚皮,听这声音,翻江倒海。和尚依旧倚着那倒扣的破酒坛,哼着小调儿,好不快活。
和尚脸上方的石壁露着两尺多长的缝,渗出明晃晃的光亮,茵茵的草附在上面青翠无比,耳边不时闻来几声鸟叫。
加上光线阻碍,左逸霄自是没有老鼠跑得快。还好这是一条通到底的道,不然放走了那老鼠,自己可不悔恨死了。
顺着路来到最底处,尽头有个暗门,里边透出来几丝光线。左逸霄迎面闻来那股熟悉的酒味,这里格外通风,应该就是出口了。“我左逸霄福大命大,怎么可能轻易在这个小地方就挂了呢?呵——”便洋洋得意起来,直往里边走。
后脚还未踏进门里,便被此景惊呆了。自门口两边沿着方圆的屋子里全垒了半墙多高的酒坛子,红封密盖,渗着浓香。迎门三个架子前后列着,各四层,放的是稍小的酒坛子,一层五坛。光是这围墙的,就得要百八十,再加上架子上的六十坛,这小小的密室简直比个酒庄。左逸霄不禁咽了咽口水,拍醒了自己惊异的脸。“我的妈呀,这也太有本事了吧.......要是老太婆的话,一辈子也酿不了这么多酒啊!”正当左逸霄发着愣时,房角传来一阵声音。
“赖有.......酒仙相暖热,松.......乔醉即.......到前头——”
左逸霄听这声音,便知是什么人了。快步走到房角明处,眼前,明光下那酒和尚躺在中央,周围翻着的,立着的,统统围了一圈,有个七八坛。沉在酒海里,醉生梦死,真惬意得很呢!
无名火压在心头,左逸霄愤愤喊道:“你个臭和尚——给我起来!”
和尚微微开了眼缝,随即打了个酒嗝,熏了左逸霄一脸臭气。又翻了个身子,躺到一边去了。
这个臭酒鬼.......左逸霄压压怒气,把地下空的酒坛踢到一边,一把摘下剑来,随手拿起还有半坛酒水的,坏笑一声,“扑通”一下倒到和尚那油沥沥的大脑门上。
“啊呀——我的酒,我的酒呀!”
“你的酒在这里,臭和尚。”左逸霄阴声道。